张铁上前一步,语气不善,“放开!”
易轻侯不甘心地松开她的衣领。
可即便他再不甘,两只胳膊也只能无力地耷拉下去。
他的眼眶不知什么时候泛红,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兔子。
“你……”
对面的张铁皱着眉,展开胳膊将那老婆子挡在身后,眼中满是警惕和提防,等待着他要说什么。
那眼神就像是……
像是在看一个不受信任的陌生人。
曾几何时,他的位置也该在那个男人的身后,而不是身前。
易轻侯半张开嘴巴,却只吐出一个“你”字。
他又该说什么呢?
说他如何思念?
说他这段时间的经历?
还是说他有多想与他们见面?
他愣住,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说什么好呢?你……你什么呢?然后呢?
“你……好。”
他最终只是说。你好。
说完,他自觉羞耻而屈辱地后退半步。
拜托。别太丢人了吧。
哈哈……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可笑吧。他想。
他只是想要向她询问有关他的娘亲——
可张铁将她紧紧护在身后。
哦,原来他们才是一对母子。他们才是。
“他们、才是、家人。”易轻侯在心里默念一遍。
他艰难地仰起头,正对上张铁那双漠然的眼睛。
张铁冲他质问:“你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那老婆子在张铁背后露出得意而挑衅的笑,似乎她是个常胜将军。
“我是……”易轻侯一瞬间心如刀绞,他自己都没觉察自己何时流出泪来。
他深吸一大口气,同时几乎是气急败坏般,指着那老妇人向张铁大声叫到:“你刚刚不是听到她说了吗?你不是都听到了吗!你在装什么?”
“她!
说!
我!
是!
孽!
障!”
他的情绪已经彻底失控。
为什么?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
他又近乎哀求般语气软下来,但依旧是在喊,“你看着我。”
他企图从张铁的眼中看到哪怕只有一丝的躲闪——那说明他至少为自己的谎言感到愧疚。
可是没有。
他只是愣住,然后挑眉,说:
“你认错人了。”
易轻侯忽然释然,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释然得如此轻易。
他说:
“哦。也许,真的是认错了吧。”
他感到疲惫。
有什么事,他不愿再去想了。
有什么话,他也不愿再去说了。
无论张铁是不是在撒谎,那都已经无所谓了。
当然,或者他并不是撒谎,他只是真的忘了。
那最好不过。
毕竟他也已经不是张辉,而是另一个叫做易轻侯的人。
他在回来之前,也曾假想过无数次相见的场景。他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他以为自己会失望。
其实没有。
算不上失望,他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师兄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们常常因为各种原因结下仇怨。可仇怨也好,恩情也罢,总有了结的那天。
等到了结那时,人家都说一笑泯恩仇。
可那毕竟太过理想,潇洒得不似人间。师兄说,一笑容易,泯恩仇却很难。
他此时想要笑笑,却笑不出来。
他想要告诉师兄,他错了。原来泯恩仇容易,一笑才难。
他笑不出来,张家几人严阵以待,也都笑不出来。可周围人却有说有笑,实在看了个有趣的热闹。
他觉得无趣,无趣极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抬眼、低眉,向那妇人轻轻地问。
其实他早该想到。当初师傅说:只要脑中所想的人尚在这三界之内,鉴古通今就能显现出他们最近一次交集的场景。言外之意是说,倘若所想之人已经不在三界之内,那自然是无法显现。他此时再问,不过是要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什么真的假的。我再说一遍,你那赔钱娘早死了!”许是仗着张铁在身前,她又趾高气扬起来,激动得唾沫横飞。
易轻侯看着她,回想起过去她还曾抱过自己的画面。那时候的她还很慈祥和蔼,印象中从来不是现在这样。
或许他们本就应该恨他。如果没有他,如果他没被仙人收徒,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或许他们会一直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
他们有什么错呢?他们如今只是想要一个新的开始。像他练习写字时,发觉自己写的不对,下次再写时也总会规避掉错误。
不幸的是,他是那个被规避掉的错误。
是的,他们没错。
可他又有什么错呢?
他为什么就该又一次被抛弃呢?
没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至此,他与这些人的关系与感情也该全然了结。他没有了再纠缠下去的意思。
纠缠从来挽回不了感情。
“师叔,走吧。”
得知了一个具体而确切的答案,他也无心再待下去。
在众人意义不明的目光注视下,两人推搡开一条路。
出门时,易轻侯抬头看看太阳——并无不同,还是像颗烂果子。至于晦涩的烂果子和更加光明些的烂果子,那不还都是烂果子?
两人出门不过几步,一个人追出来。
那人是张辉的祖父,张铁的亲爹,刚才一直在门口待着,装聋作哑。
他张口喊:“辉儿!道长!”
两人被他叫住,转过身子。易轻侯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见此,他叹了口气,开口便是,“唉,讲道理呀……”实际上大家都知道,经常把道理挂到嘴边的人,往往最不讲道理;好比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常常不过是个伪君子。
“我知道你心里边恨我们,恨你奶。但你也别怪她说话难听。你也知道你娘,走了,之前你舅爷他们又说是你也没了,结果你还好好的……哎呀!我说呢,我就知道是他骗我们的……”
他说到这,好像突然觉悟了一般,咬牙切齿,咒骂起江屠户。易轻侯依旧冷眼旁观,一言不发,也不作解释,任由他自己猜想与做戏。
他骂了一通,见易轻侯并无其他反应,尴尬地笑了两声又很快地恢复了和善的面容,“你爹这次娶亲……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虽说是闹得不太好看,但咱们张家毕竟可不能绝后啊……”
易轻侯对他这套说辞感到厌烦,不知他跑出来解释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冷哼一声,不愿搭理他,转身就要离开。
他慌忙继续说着,“你爹他自从上次生了那个病,好不容易才算好了,能下床做事,走动得开了。就是脑袋不太灵光……嗯,记不住事。所以,他也记不起你……”说到这,他有些心虚地看了易轻侯一眼。毕竟虽然是张铁记不起来,但他们两口子也是实打实的对张铁有所隐瞒。
“这一吊钱你拿上吧。”他从腰间取下一吊铜钱。
一吊就是整整一千文钱,寻常农户劳作一年的收入也不过几吊,其价值不言而喻。
虽说如今新帝继位,改了国号为更启,但这天治通宝的购买力却丝毫未变。一千文钱无论放在何时都算得上是一笔巨款。
易轻侯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摸过这么多钱。就连这次下山,也有秦笙二人一路照料,但他也明白一吊铜钱的价值,那几乎就是一两银子。
虽说他已下定决心与张家就此决裂,但不曾想他们竟然舍得拿出这许多钱币,可见他们心里到底还是有他……
说到底这是他从出生起就相依为命的家人,哪怕说话难听一点,但还是对他有所挂念。
念及此,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不免有所触动。
谁知那老头接下来的话又给这死灰复燃的温情狠狠泼了一盆凉水:
“收下这钱,以后别再来了!”
易轻侯闻言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咬牙拉起智纯转身离开。
“喂!这可是你自己不要!”
身后传来的声音简直让他抓狂。
“不要也不许再来了!”
两人一连走出十数米。
“妈的。”八岁的易轻侯人生第一次在心里骂脏话,“我要是再被这样戏耍!我就是狗!”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身旁竟然在偷笑的智纯,对方却笑得更加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