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师侄,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师叔,我……”
易轻侯大脑飞速运转,最终还是牙一咬心一横,说道,“我真的没见过《搜神》。”
“……”
智纯瞥了眼自己那俩故友的残骸,确实毫无动静。
这才收敛了刚才凝重的神色,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又笑到:
“师侄呀,别那么紧张嘛。师叔又不是什么坏人。”
赌对了……
易轻侯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
自己确实没见过《搜神》,当然,疑似的不算。
哪来的假话一说?
只要一句谎言能够骗过自己,那自然就算不上是谎言。
“回你的屋里睡一觉吧,明日一早师叔就带你回家去。”
智纯一边说着,一边大跨步走上楼去,嘴里还碎碎念道,“就该留个活口,明日还得再去找个认路的,真是麻烦……”
他不作多余的解释,好像从始至终这一切的发生都理所当然。
直到他随便闯进二楼一间屋子,背影彻底消失在易轻侯的视线中。
许久,整个酒楼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这时易轻侯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全是汗,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握紧的拳头忍不住地颤抖,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心也在狂跳不止。
“好刺激!”
“好刺激!”
“好刺激!”
“……”
他分不清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是在害怕,还是感到兴奋——
他回头看看酒楼那满地的尸骸。
在酒楼墙上挂起用来照明的烛火被风无情吹灭一盏,那角落躲在阴影里,却被周围的光线生拉硬拽出来,显得格外暧昧、不清。
角落里的碎肉中仿佛酝酿出一个难言的怪物,似乎下一刻就会突然暴起,裹挟着粉红黑白的身子,丑陋、难堪,试图吞噬掉一切。
可是当他定睛去看,那不过是一堆废肉。
他们死了。
想到这,他鼻子一酸。
易轻侯不知道智纯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这么多人同时失去理智。
他们争相逃命,彼此践踏,最终又被法术活生生搅碎,葬身于此。
他与这些人非亲非故,说是有什么深刻的感伤倒不至于。
可是人非草木,何况他一个八岁大的小孩,见到眼前此景内心又怎么毫无波澜?
只不过他原本以为自己被老道从鬼门关拉回来一次,理应不会再轻易畏惧死亡。
可当他真切地意识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时,他对死亡的恐惧远比当初直面死亡时更甚。
之前他的精神一直紧绷,情绪与自我被狠狠压抑。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感到一阵后怕,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肉的气味以及身为人而产生的共情使他忍不住流泪、呕吐。
悲伤、害怕、迷茫……
负面的情绪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可在其中更令他痛恨的是,自己竟然感到兴奋。
“好刺激!”
“好刺激!”
“好刺激!”
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高声呐喊!
人是这样渴望非凡——非凡的力量,非凡的经历,非凡的生活。
可是,真正脱离了那平凡的生活,游走于生死之间,难道这才是自己想要追求的吗?
明明几个月前,他还不过一个寻常孩童,这段时间里他经历了这么多事,他的思想也在逐渐转变。
从前他脑海中仙风道骨的修仙者形象,已经在今日完全破灭。
逞凶斗狠,杀人夺宝,睥睨众生……
这才是修真界吗?
他对成为修士的最后一丝向往也终于了结。
在见识了智纯对生命不以为然的残忍以及摧枯拉朽的实力后,他只剩下无力与绝望。
脑海中太过复杂的情绪与思考,只给他留下逃避的余地。
他无声而压抑地哭泣,忽然理解了那时候母亲一次次掩面而哭时的心情。
心中那份莫名兴奋的余热开始一点点褪去,留下像是曾经在雪地里几乎死去的那个自己,冷静而孤独。
噬脐可及在他手中发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幽暗光辉,但他因为专注于痛哭呕吐而并未注意到这一奇异的现象。
其实他的精神状态早就已经面临崩溃的边缘,不过是噬脐可及稳固了他的神魂。
这件通天灵宝确实是精神领域的至宝,只不过长久以来没人想过,只有当持有者精神产生强烈波动时才能够激发出它的力量。
而修真者向来讲求心态平稳,又鲜有人修炼神魂法术,这才使得珠玉蒙尘,潜龙勿用。
如此说来,这倒是他的机缘。
也正因此,他在层层重压之下没有疯掉。
可话又说回来,躺若是直截了当地疯掉,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等到哭无所哭,吐无所吐时,他只能保持着自己仅存的理性,像行尸一样蹒跚走回二楼的房间里。
他认命般关上房门,蜷缩在被子里,脑袋放空。
他想要逃避,却被噬脐可及逼着面对。
这样的夜晚太过寂静,甚至听不到风声。
他开始忍不住幻想会不会出现冤死的鬼魂——说不定就在此时此刻,那些魂灵正围绕在他的床前,张着眼睛,盯着他,死死盯着他。
他的心灵实在疲倦,可他注定无法入眠,在这样一个孤寂的夜里。
他能做的,只是守着月光,待到天亮……
今夜不只是他一人独自无眠。
还有望月踱步的秦笙;还有纵马狂驰的秦朗;还有潜心修炼的祝九鸣;还有商议战事的白逍鲲;还有无数无家可归的天下黎民……
天下黎民……唉。
白逍鲲无奈扶额,面对众人因为意见不合而不停的争吵,只觉得一阵头疼。
“先生,您怎么看?”
他忽然放下手中的密信,看向那个角落里一直默不作声的身影。
军帐里的众人闻言也不再议论,纷纷停下来等待那人的发言。
那是大珩的帝师,魔法军的统领,天下万民的救世主,却只是白逍鲲一人的先生。
他依旧穿着那件宽大神秘的斗篷,整个人隐于其中,只露出一副纯白如瓷的面具。
他轻飘飘地说到:
“敌我力量悬殊,合纵未尝不可。”
听到这话,白逍鲲一改愁容,展颜微笑,朗声说到:“诸位爱卿也都听到了,魔法军毕竟建成未久,根基不深,实力尚浅。虽然如今外有羽族援军,内有万法宗相助,但彼此亦非同心。正所谓,打铁还需自身硬。此时与这些修仙宗门结盟,是让他们彼此牵制,更是为我们争取发展的机会。”
事实上,有关此事白逍鲲早就与帝师两人商议清楚,甚至早在暗中就把千机门制造的一批魔法傀儡投放到了各大州,在平民之间宣传魔法,反响一直也很不错。
手下这些将领的意见其实并没有他们自己以为的那样重要,不过是走个排场,顺便借此揪出一些“刺头”。
其实白逍鲲多少也能理解那些激进派的想法,他们之中大多是家人亲友遭遇过飞鬼的迫害,与那些修仙宗门之间有着血海深仇,自然不愿看到他们与魔法军结盟。
只是他作为决策者,却不能被感情冲昏头脑,他得为魔法军和黎民百姓负责。
不过这些人倒也不难处理,魔法军中众人皆以帝师为尊,他一开口,这些人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无话可说。
只是另有一些人,却是野心不小,恐怕他们认为自己这个皇帝实力不济,所以才几次三番故意唱起反调。不过他们到底忌惮帝师的实力,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目张胆。
王平、周猛、纪严……
白逍鲲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诸臣的表情神色,将其中那些有所怀疑的暗暗记下。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
他一声吩咐,众人就此告退。偌大的军帐中只剩下他与帝师二人。
“逍鲲,这些家伙你打算怎么处理?”
“随便找个由头降职罚俸,减少资源,就此雪藏吧。”
“你倒是心善。”帝师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说到。
“自古无情帝王家。”
白逍鲲举起茶水微抿一口,杯中倒映出他俊朗的面目,“可我却不想做一个无情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