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这次长了教训,把酒坛环抱入怀,稳稳当当拿了过来。他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道:前两次都是意外,这次绝对不会再摔。
“大爷!啊不,仙师!酒来了!”
掌柜那张胖脸上卖力地挤出一个略显牵强的笑容,心里却是长舒一口气。
他早年间走南闯北,自诩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试问什么场面他没见过?
等等,这场面他还真没见过——那群中了邪一般慌忙想要逃走的客人都已经没了动静。白的粉的红的各色的辨不清具体是什么的什么东西,混在一起,流淌在地上,血腥味浓稠得要把人的五感都给淹没,这景象实在令人作呕。
掌柜脸色骤然变得苍白难看,强撑着才不至于让自己吐出来。不过他想到自己暂且死里逃生,笑意里倒也有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
但也是活该他倒霉,本来智纯正专心炼化腹中丹药,这时忽然被人打扰,自然对他没有好气,一脚把他连人带酒踢飞出去。
酒坛当然毫不意外又碎了一地。
掌柜满身酒水,哭丧着脸,颤颤巍巍爬起来,看起来远比先前两次更加狼狈。
他不清楚怎么回事,这位仙师又是在发哪门子脾气,但他还得立马跪下来感恩戴德,多谢仙师饶了自己一命。
“多谢仙师大恩大德,多谢仙师……仙师,您看这酒……”
“还喝劳什子酒?快去取纸笔来!”
“是是是。”
掌柜这次并未跑远,酒窖在酒楼后院,纸笔在柜台便有。
他小心地关注几人动静,发觉那小孩竟然管这熊妖叫师叔。
熊妖开口说,“好吧,既然是我师侄发话,你们两个可以滚了!”
他说的正是秦笙秦朗二人,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有些犹豫,又看看易轻侯——他轻轻点头并回给他们一个坚定的眼神。
秦笙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没说出来。智纯看他还站在原地不动,欲要发作,最后还是秦朗拉了他一把,两人这才抱拳离开。
两人踩着脚下成片的残骸,几步便来到酒楼门前。原本紧闭的木门上忽然金光一闪,显现出一道金色符咒,飞快地隐没至智纯背后那把剑中。
剑身微颤,智纯伸手轻轻拍了拍它,这才平静下来。
不过秦笙二人并未看到这一幕,他们的眼中全然是酒楼外浩瀚的星空。
秦朗回头去看,身后酒楼那门不知什么时候又自己悄然合上。
对于自己能够侥幸存活下来的结局,他们仍感到不可思议。
“就这么简单,他就放我们走了?”秦朗不明白,那样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妖魔,会因为一个孩子为他们求情就网开一面吗?
“唉……”秦笙低头沉默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对方放过自己当然不是发什么善心,而是在他看来,自己这些凡人不过是一群玩物,没人会把玩物的死活放在心上。
在他眼中,只有同样能够修仙的易轻侯才勉强拥有与他对话的资格。
仙凡有别,可从来不是说说。试想一个人类踩死一群蚂蚁,又有谁会为蚂蚁打抱不平呢?可倘若有人恳求他不要如此,这样无所谓的事情,他当然也随意顺从。
曾经众人都以为当年是永王有意害他入狱,可只有他知道,是仙人们不知为何随口一言,才使皇帝将他缉拿。反倒是永王惜才,才竭力留住他一条性命,只是暂时收监,并不问斩,这才等来了天下大赦。
此后余生,他再没出过幽州。从前是怕连累永王,后来再没了必要。
仙人们高高在上,而凡人不过是一粒粒尘埃,那些仙人腾云飞起,连带着脚下尘埃升腾或是飘落。对尘埃而言,那是改变命运的头等大事,可尘埃的运命,仙人们却从不关心。
秦朗听罢,又问,“既然先生早知道对方不会伤害轻侯,方才又为何迟疑片刻?不怕那……他反悔?”
秦笙闻言却是摇摇头,低头抚须狂放大笑。
“难不成你当真以为那位一点都不关心他的弟子?咱们不过一介凡人,留下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那位当然也知道这点。所以咱们离开可以,只是不能走得太过决绝轻易……”
到了夜晚,这小小的骏县并不热闹,零星几点灯火反而衬托出星光更加明亮。可是遥遥有些屋子里仍传出欢声笑语,又或是咒骂啼哭……秦朗不禁抬头仰望星空喃喃道:“凡人想要活着,竟这般艰难吗?”
“好了,别想那么多。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快去把马牵过来,你抓紧时间赶去逍遥宗,把事情如实告知给仙师,剩下再发生什么,也就和你我无关了。”
秦朗答应一声,便动身去了。
秦笙活得越久越是深刻明白,这世界就是如此,弱小者哪有权力呻吟?世间万物天生的三六九等,人在一众畜生中倒是显得高贵,可畜生又怎么体会人的悲哀?
凡人与凡人之间尚且有地位高下之分;凡人之上却又有各类的神鬼妖魔;就连那些修仙修道的也活不了一个随心所欲……
人人向往逍遥自由,却不见真正有谁逍遥自由。那位逍遥宗的宗主或许算是一个,可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他那般地步?
倒是听闻那魔法军打起了人人平等的旗号。这让深受苦难的凡人们对此心动不已。可秦笙知道,只要人还有贪念,还有欲望,那就永远都不可能会实现真的平等。
可要让人没了欲望,那还算什么人?
这样无解的问题太多太多,秦笙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上边。
秦朗走后,他一个人慢慢走到骏县城门,那里有一个人正在等他。
那人上身长下身短,体态魁梧,面目隐在暗处。
秦笙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径直朝他扔过去。
那人伸手接住,反复翻看,确认过令牌是真非伪,才重重行礼,“属下江雨,拜见大人。”
“起来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寻了个暗巷,开始交待起事情。
说来也巧,原来秦笙正是那地网组织的首领。天罗、地网,也是经由他手才得以组建起来。
只是他的身份并不被太多人知道,毕竟没人能想到一个丝毫不会腿脚功夫的年老商人,会是幽州第一江湖组织的首脑人物。就连组织内部的诸位天罗也只能靠令牌识人。
那日在茶馆秦笙倒是与祝九鸣打过一个照面。可他们如何知道彼此一个是新晋的天罗,一个是组织的头号人物?
其实祝九鸣不知道的是,这地网组织的建立还和他有些渊源。
十余年前,祝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幽州江湖动荡不安。这迫使江湖急切需要出现一股能够维系表面和平的力量。
而秦家从前便对各路江湖人士多有优待,后来秦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在他同时获得了永王支持的情况下,组建工作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网组织也就由此应运而生。
所以从一开始地网的存在就与朝廷密不可分。地网之中能人异士数不胜数,更始帝自然也要竭力争取这股力量。
半月以前,秦笙收到过一封密信,正是更始帝与他商议此事。
信中说,皇帝愿意为他当年之事平反,而且只要他答应,便派亲信来指教地网中的江湖人士学习魔法。
可当时的他对魔法军那些追求平等的口号太过嗤之以鼻,只觉得实在幼稚可笑。何况幽州又无灵灭仙乱之祸,因此他决定暂时只是观望。
原本他今日提前联络了一位天罗过来,也是想要将此事吩咐下去,回绝皇帝的提议。
可方才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又改变了主意。凭什么凡人就该被修士肆意践踏呢?
凭什么?
他说不出来。
“江雨。”
“属下在。”
“传令告诉众天罗,做好学习魔法的准备。”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