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会是娘亲在想我吗?易轻侯摸摸鼻子,想象着与父母久别重逢的场景,竟然发觉自己有些紧张。
此时马车已出了镇子,计划中几百里的路程至少还要四五天才能抵达。
当然,倘若是修真者施展腾云驾雾的仙术,行百里也不过须臾而已。
但老道显然没有这番想法。
老道说,这是要他亲身体验过凡人生活的种种不易,才不会道心生瑕。
易轻侯心中腹诽,自己如今连修行都做不到,说什么道心,未免太过遥远失真。
虽说如此,但师傅的话总归还是要听的。
好在此行并不遥远,即便当真发生了什么,也有老道留下的那道剑气可以护他一时周全。神念一旦被触动,老道有所感悟,便能及时赶到。
到那时,以老道当之无愧幽州第一的实力,无论是何危险自然都不在话下。
说实话,易轻侯对师傅这份实力羡慕不已。
没人不对力量充满渴望,哪怕他只是一个八岁的孩童。
那晚,师兄给他讲过自己的故事。没来由地,他居然会忽然想到:师兄至少拥有着能够报仇的能力与目标,而自己……
他很快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自责,于是没有回应师兄的话。师兄让他想想清楚,他也正需要时间。
窗外依旧传来鸟的叫声,衬托出他们彼此沉默的寂静。良久以后,他问师兄,是不是因为他天赋不行,所以师傅才不允许他修行?
师兄还是那套说辞,没有灵气,会损坏根骨。见易轻侯不大理解,他叹口气,又说:
“求长生、寻道果,本就是逆天而行,你只看到我和师傅非凡的力量,心生憧憬,但这力量又何尝不是枷锁?如今天地灵气尽失,修真者若不行舟直上,没有灵气,唯有一死;若是资源丰富,勤加修炼,也不过迟早提升境界,境界愈高,日后所需灵气也愈多,总有耗尽之日。到那时,曾经实力越高强的,体内灵力枯竭时痛苦反而越深。
一旦踏上这路,就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师兄盯着他,眼里满是复杂:
“师弟,如果有的选,我宁愿只是一个凡人。”
师兄想要告诫他的,他并不能真正理解得深刻,但他知道师兄的意思——修真这条路从此算是断了。
此后修士的法门会因为没有后来之人而逐渐失去传承,日渐兴盛的魔法才是这个时代新的宠儿。
他只是年纪小,但不愚蠢,何况他完全可以说得上是聪慧。
师兄说的这些,他当然早就明白。
与其说他是在毫无意义的明知故问,倒不如说是心有不甘,想要从别人口中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来寻求慰藉。
祝九鸣也明白他的想法,所以并不给他保留虚妄的幻想。
所谓善意的谎言有时也是一种残忍。
没人一开始就甘于平凡。大家总是以为自己会是主角,永远能在接下来出现不一样的转机,生活也不该是那样乏味、无趣甚至是麻木人心。
于是这样坚信着、相信着,直到哪天忽然抬头去看,一眼望穿的人生尽头早已写好了固定的结局,才终于迫不得已接受了自己只是芸芸众生当中普通一员的事实。
可他现在只有八岁,他的人生还难以一眼望穿,所以他的一切不甘都是情有可原。
他可以安慰自己说,师姐同样不会修炼仙术,无论未来灵气复苏与否,总轮不到他去首先苦恼。
但这样的安慰仅仅只是安慰,他到底欺骗不了自己,也改变不了事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就算灵气复苏无望,白画还可以修炼魔法。
只有他——他是一个无法修炼的修真者、是一个生来与魔法无缘的可怜虫、是一个可悲可叹的弃儿。
他是一朵无法绽开却终会枯萎的花。
他不因此嫉妒任何人,更多只是茫然。
他没见过海,却想象自己是海上漂泊流浪的一叶孤舟。
那漆黑的夜晚里只隐隐约约看得见海岸,却找不到灯塔无法靠近,因为失了方向,就此在名为命运的海浪里随意浮沉,被动地划桨,无助地向前,自己也不知会前进哪去。
而造成他人生全部烦恼的仅仅只是两件事情:
不愿面对的过去,和难以面对的未来。
他为此被困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屋里灯火扑朔,映出人的影子。师兄的剑就挂在床边,似乎幻视着师兄练剑的样子,那又给他增添了不知名的勇气,使他仍旧不死心地问道,“师兄,难道没有灵气就真的不能修仙吗?”
“可以。”
祝九鸣眸光闪烁,声音也骤然冷下来,“当然可以!难道你也想杀人炼丹,被骂作飞鬼吗!”
飞鬼——易轻侯想到曾经那些比他年纪更大的孩子们说他是飞鬼的孩子——他无力地辩解,却展现出他辩解的无力。
不知从何时起,那成了人人可以欺辱他的理由。
可在更早以前,那时灵气尚未断绝,村人质朴、邻里友善,他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恶、或是另外一切不好的事情。
他单纯以为美好是世上常事。
他被保护得很好,被那个曾经称为家的地方。
温馨、幸福、美满,那是他的家,家里有他,有父亲,也有娘亲。
父亲会给他讲故事,说他是张家的骄傲;娘亲期盼他快快长大,能够早日学习仙术……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长生——
自己想要成为的从来是仙人,而不是飞鬼;是人人敬仰、超然物外的仙人,而非那间接使他家破人亡的飞鬼。
长生锁早就在那日断掉。
长生锁都锁不住的长生,他又凭什么抓住?他大概注定无缘修行。
事与愿违,才是人间常态。
“师兄。”易轻侯抬头看着师兄,又低下头。
他沉声道,“我知错了。”
祝九鸣并不多作回答,仅仅伸手抚摸他的脑袋。
两人都不再言语。
一夜无话。
那晚过后,易轻侯想了很多。
他依旧炼丹,只不过那不再是用以逃避过去的一处避风港,而是他想要面对未来的一块试金石。
他会证明自己是有用之人,哪怕没有仙法也会是有用之人。
师兄的剑从死剑练成生剑。
他的丹也从本该正常的丹炼成了燃烧丹。
虽然结果不对,但过程大概是对了。
也许他这次决心回去,并非单纯为了接纳过去,同时也想要找寻未来——
作为凡人的未来。
……
同车的秦阿伯见他突然打个喷嚏,放下手里的书卷,递给他一方手帕,打趣道,“怎么修仙之人也会伤风吗?”
易轻侯下意识拒绝,又解释说自己并非修仙者。
对方笑容儒雅,轻轻点头表示知道,却以为他只是出于低调想要隐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秦阿伯年纪大约五十有余,身着一袭布制白衫,显得文质彬彬。
他是易轻侯此去陪同之人,同时也是这马车的主人。
据说他年轻时曾去过京城求学,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学士。
那时他与一名女子相爱,两人情投意合,心念相通。
那女子算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娇贵小姐。他也明白门当户对的道理,于是决心进京赶考求取功名,挣得个一官半职,才好去迎娶心上人。
他满心以为自己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就必能出人头地。
可他行事过于高调张扬,常常凭着一腔热血行文作诗针砭时弊,因此惹得朝中一些权贵不快。
他身后无人,自然被人轻易拿捏。人家给他随意安了一个罪名,就叫他锒铛入狱。
好在三年之后,先皇帝继位,天下大赦,让他归了家。
人们总说官场失意。可他连官场都没进去就先失了意。
他自知无颜面对曾经的心上人,但到底还是打算给对方一个交待。
他鼓足了勇气,才下定相见的决心。
可等他回了幽州,首先听到的便是对方已经嫁了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