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阳宫的门外添了许多守卫,小河前来送雪莲花的时候守卫将她好生询问了一番。
守卫不是汉军,而是乌州兵。
小河诘问:“本公主奉新王之命前来送药,谁准你们拦我了?”
乌州兵难为说道:“我们也是奉王上之命保护汉家公主,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殿。”
小河翻了个白眼,她这个叔伯简直莫名其妙,先前好话说尽让她前来送药,现在又将殿门口围得严实。
“看清楚,我是闲杂人等吗?这雪莲也是王上请我来送的,不信你去问。”
乌州兵不知变通着实为难,后来是若风出面将小河领了进去,小河哼了一声:“到底是九公主怕事,还是叔伯怕事呢。”
“新夫人登位之际,还是要谨慎些。”若风在她耳畔小声说,“昨天音伽夫人也带着雪莲来探望九公主,但萧娘子没有让她问安。”
“哦?红丹夫人来了吗?”
“自是没有。”
小河若有所思:“红丹不来,音珈却如此殷勤……不过也不用担心,任是有人诡计多端也不及萧明月狡诈。”
若风说:“萧娘子也并非狡诈之人。”
小河停下脚步眯眼看他。
若风认真地说:“她和你一般,是个软心肠。”
小河抿抿唇随即笑之,悄悄牵起若风的手想要偎依一番。
此时一声轻咳传来。
萧明月倚靠在廊
若风缩回的手被小河紧紧拉住,她抬起下巴傲视前方:“我只是托她照顾你,又不是将你卖给了她。”说罢将雪莲抛过去,“告诉你家公主,我那纯正无邪的叔伯算是落她手心了。”
萧明月稳稳接住雪莲,回道:“九公主恐没有小河公主这般多情,不过你的好意我们领了,来日方长,我很期待以后。”
“一丘之貉,分什么彼此。”
若风及时解释:“志同道合者,始终如一,萧娘子,小河公主亦有此意。”
萧明月笑笑。
小河一个漂亮的挑眉。
与真性情的小河交善,许是这个寒冬里最温暖的事情。只是风雪止息不久,西境再起动乱。
南道沙州因部族争抢草场之怨向乌州发起寻衅,阿尔赫烈受命即将率领一千骑兵南下治安。乌州本意治安,原则上不想大开杀戒,故有人以为其换了新王内政不稳,猜度军力削减,故而北道诸州也是蠢蠢欲动。
萧明月将一张牛皮卷缓缓推开,掌灯顺着西境三十六州的疆图看去。
自银月关往西北,穿山直抵疏州为北道一线,越野至沙州为南道一线,南北两道中隔沙漠戈壁,相交之地高起葱岭。
屋内一灯如豆,清冷的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木樨香,萧明月刚洗浴完,此时长发缀满了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南道沙州的位置。
“湿了。”静夜中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萧明月猛地回头对上阿尔赫烈的脸庞,惊得灯烛一颤。
阿尔赫烈长臂一伸将其扶住,俯身笑望怀中人。
萧明月松口气:“你什么时候来的?”
“说实话吗?”阿尔赫烈屈膝坐在她的身边,手臂随意搭着,“我进来的时候你还在洗浴,所以我出去了,再进来时你恰好点灯。”
萧明月转过身来,湿发拂过他的手背:“你是第一次偷偷进来,还是三回五次已久?”
阿尔赫烈捏住她的湿发绕在指尖,他回味着“偷偷”二字,略有玩味:“当然是第一次,偷偷。”
萧明月将湿发从他手心拿出,却不料腰间一紧。
男子从身后搂住她,将人抵在案旁。
她手臂微微发力想要回抗。
阿尔赫烈低头伏在她的颈间,轻声说:“你的屋子有点冷。”
萧明月不动了,也是细语回道:“你很冷吗?”
阿尔赫烈勾了勾唇,将人紧紧抱住,嗯了声。
萧明月突然张开双臂将他抱住,继而跪在柔软的绒毯上往前倾靠,阿尔赫烈紧了紧双膝欲将人圈住,却不想怀中人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
萧明月低头问:“热了吗?”
阿尔赫烈心间起热:“……”他把目光落到旁处,动手将牛皮卷拉了拉,“你看西境疆图可有不明之处?”
萧明月微微起身,阿尔赫烈自然地扶住她的腰。
“我在揣度你此行治安方略,却有很多不明之处。”
阿尔赫烈既然看见了图又开口询问,那萧明月自然也没有遮掩的道理,她大方承认自己在研究西境军情,至于阿尔赫烈的心思,她也有三分试探。
“沙州立处南道,接连葱岭,拥有一定的生存条件,它与处于北道的乌州相距千里,传言说沙州争抢乌州的草场,总觉消息不实。”一分试探之后,萧明月继续说,“沙州毗邻的西夜州处于政权内乱之际,沙州在此时动乱显然另有心思。”
阿尔赫烈望着她:“所以呢。”
“如若沙州意不在乌州,它或许想借一方之力占据南道要冲。”萧明月回望,最终说道,“你不是去平乱,你是去添乱的。”
微弱的烛火在他的眸中跳动。
萧明月觉得灯下的阿尔赫烈有种难言的神秘,可他也很温柔。
阿尔赫烈将她的湿发拢到脑后:“南北诸州皆知我杀了老西夜王,眼下西夜州政令不一,人心惶惶,不管那王位最终落在谁的手中,他们与乌州都是仇恨难解。我明里寻衅,实则暗助沙州并非添乱,只是作事谋始,乌州不帮沙州,那今后沙州便会为西夜州北攻而大开城门。”
萧明月静静地听着。
“北道中段由延州把控,你见过延州王,鼠目寸光,难以深交,南道要冲若被西夜州占据,便可窥见未来十年,乌州势局危矣。我不允许伊洛徵的继位之路有任何的绊脚石。”
阿尔赫烈分析南北两道对于乌州的险兆,其间有一点十分明确,那便是他将漠北视为最危险的敌患。
萧明月在此刻于他深信不疑。
“你还有其他的问题吗?”阿尔赫烈问。
萧明月顿默,她原想问乌州的谋局,还有他的手段,可当看向心爱之人时,问的却是:“你会受伤吗?”
很明显地,阿尔赫烈也是一愣。
萧明月微微俯下身,在他的鼻翼上落下一吻:“别受伤,我等你。”
从来都是只身踏上危途,后退无路的独影,此时得到了一人的牵挂。
阿尔赫烈抬眸深深与之凝望,似野火赫赫,逆风燎原,叫人如何都按捺不住。
他用指尖捏灭了烛芯,室内突陷一片昏暗。
书案倒塌的时候萧明月的身下是温热的臂弯,紧接着如潮水般汹涌的亲吻袭来,她放在宽肩上的手掌再难推开。
一点微窒息,一点眩晕。
她的腰间一凉,继而有温热的手掌抚上,颈间的热息不断加剧,两人心跳如雷浮浮沉沉。十指相扣之下,他们成为这世间最亲密之人。
“渺渺……”
黑暗之下传来一声压抑。
“就一会……”
“我不动你。”
萧明月仿若溺水一般,她惧怕窒息却又贪恋激荡,仰头呼吸着奄奄嗯了一声。
灯烛虽灭,心火却可明曜一切。
阿尔赫烈离开芳阳宫的时候,手中多了一物。
萧明月将拿回的狼牙归还于他。
“这次是信物吗?”他问。
她说:“是福佑。愿你始终如一,永远地走在阳光下。”
那夜的缱绻成为他们对未来心照不宣的誓言。
从寒冬到开春,在异乡度过第一个新年的萧明月,竟也觉得心中很安然。
阿聿与乌格都随着阿尔赫烈出门了,后来往芳阳宫奏报消息的是大禄孤殷。孤殷让人将阿尔赫烈的行程亲口转告萧明月,萧明月想当然以为这都是伊洛徵的指示。
芳阳宫连续烧了好几天的染炉,从清水、鱼汤再到花椒,能烫食的美味皆流水般吃了个遍。
萧明月将羊肉与紫苏作料后别有风味,陆九莹渐渐不再排斥。
蒲歌就地取材将风干的果肉煮成茶水,让大家每日三盏调理脾胃,花玲珑因此食欲大增,日日沿着赤谷城的主道转圈,最后实在闲不住溜出城外,与小河公主不期而遇共同打起野味,故而每一顿吃食都添了清炖野雉。
萧明月挑了几只最肥美的野雉用来宴请霍家十八骑。
彼时宴上是以陆九莹为首的四位娘子,十八位郎君皆颔首跽坐不敢抬头,便是陆九莹开口请君食也无人敢动箸筷。
萧明月得了陆九莹示意,举杯礼敬霍宴,霍宴难辞而回敬,其余人才慢慢松懈。
花玲珑越发懂事,不去瞧诸君的面容,也不过问他们何来,规规矩矩地坐在萧明月身侧,阿姊说一句道一声她方才有多动作。
蒲歌坐案望闻问切,将壮汉们都好好瞧了一番。
请宴之后,霍宴被单独留下。
陆九莹推开沉重的木窗,清冷的空气迎面而来。
眼前是极目的蔚蓝,长天尽处则是巍巍雪山,她轻声说道:“霍将军纵横塞外,想是见过无数美景,若瞧见一只翱翔天空的鹰栖于寒枝,是否觉得有些可惜?”
霍宴闻言抬臂,颔首应声:“公主,塞外冬雪虽美,但春风总归到来,属下以为日月重光,寒枝抽芽,若那只鹰畏惧光阴,贪生怕死,那枝头谁都可以栖落,长空谁都可以翱翔,下属不觉可惜。”
萧明月顿感踏实,这就是霍家军,一腔孤勇绝不回头。
陆九莹点点头。
霍宴忠心昭昭,随后看向萧明月:“我知晓公主西嫁的意图,也明悉乌州在南北两道间的困境,从银月关入境途经的北道七州,居州、危州、夷州、利州、仑州、延州、墨州,其间夷州、仑州、延州三地为北道要地,他们皆与汉、乌交浅,往下的尉州、疏州也是心有异动,难以相谋。”
“再看南道,南道诸州与匈奴相距甚远,我汉即便通行此路也会断于两道交会之处的葱岭之地,那里的西夜州也是难以交善。乌州在此间所受的掣肘将会很大程度地扼制我汉建交。以前霍老将军在世时就说过,河西是飘荡在山河之间的一只船,可茫海之中最稳固的莫属一座桥,小霍将军接手河西,着手‘造桥’,但他的心中另有一期盼,便是‘修路’。”
萧明月将这些话听进了内心深处:“修一条畅通无阻,邦交大道之路。”
霍宴说:“霍家军的拳头很硬,可再硬的拳头也打不破高山巨石,我家小霍将军并没有实现期盼。”
陆九莹与萧明月相视而望,前者思虑乌州内况,后者则跳出眼下看向更远之处。
萧明月回眸看来,窗外一峦又一峦的高山成为她辉煌的背景:“不论渡船、建桥,还是修路,皆是行之惟艰,但或许,人心所向之事,只有走出去,才会有更多的可能。为此,我愿意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