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仪潜伏于长安还得益于一人帮助,那便是金家三房金不染。
自打金老夫人过世,金不染从憉城再回长安便算是与金家彻底断了往来,他这个养子本就不得老家人欢喜,加上娶了个刁妇就更难增进情感,但金不染心怀感恩,不忘故旧,所以当金少仪暗中找上门时他想也不想地就应了,背着周氏安顿了宋寅虎,还给予侄子钱财方面的救助。
直到金少仪离开长安城,周氏都不知道金不染胆大包天地窝藏过逃兵,阿聿便是以此威逼利诱让金不染说出宋寅虎的下落,金不染想着,若是让刁妇知晓大侄子的事情这天就得轰塌,于是立马将宋寅虎交了出去。
***
阿尔赫烈初见宋寅虎的时候,被误以为是北边匈奴人,宋寅虎分不清西夜州人和漠北人的区别,想当然地将他们混为一谈,而想起兖州行刺的那般蒙面弯刀的强盗更是心中愤恨,于是欲用袖中暗藏的匕首偷袭阿尔赫烈。
阿尔赫烈怎会被一个商贩所伤,偷袭不成的宋寅虎开始展示宋家独特的“坚强不屈”与“百折不摧”的高贵品质,阿尔赫烈望着这位口吐莲花,十句不离祖宗的老人家沉默半晌,遂道:“原来她那般性子是这样养成的。”
最先见到宋寅虎的宋家人,不是萧明月亦不是宋言,而是二当家宋飞鹰。宋飞鹰接到蛮夷邸送去的消息后连夜策马赶至长安,两兄弟相逢时抱头痛哭,跪在地上感激三清祖师保佑。其间,阿尔赫烈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杯热茶,宋家两兄弟再看这个外族人的目光便多了分柔和。
萧明月赶去与家人会面,宋言就站在那条街口。
原来阿尔赫烈想安排他们一家人团聚。
但宋言见着萧明月时并无团聚的喜悦之情,而是严厉地问她:“金少仪现在在哪?你得知金少仪活着的消息为何不第一时间告知我?他是逃兵,你知情不报便是包庇窝藏,是死罪!给我送信的又是何人?你究竟在和什么人暗中往来?”
萧明月听着一声又一声的质问,终是明白为何阿尔赫烈将自己送至地点便不再同行,宋言若见着她与外族人相交甚密,定是不会轻饶了她。如今的宋言不仅仅是她的兄长,还是天子近侍,是御史大夫的乘龙快婿,是大有可为的当朝官吏。
有些话如鲠在喉,萧明月有生以来第一次忤逆兄长:“金少仪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能说,阿兄若执意不放过他,就把我抓起来送到府衙吧。”
宋言心如刀绞,一时语噎。
“还有,我已决意要陪九莹阿姊去乌州,阿兄你……不要再为我费心思了。”
宋言唇齿紧合,微微红了眼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萧明月抿抿唇,却不敢去看宋言的眼睛,“我与九莹阿姊走到今日已然无法回头,她答应分一些嫁妆给我,就当是我感谢宋家的养育之恩,今日我与你们团聚,也是离别前的再见。”
“我竟然听不懂,你是何意……”
“阿兄就当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我终究是家中捡来的孩子,说到底本就是暂住宋府,迟早要走的。”
“萧明月,你当真要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请兄长……别为难我。”
向来感情深厚的兄妹二人竟争执至此,他们都不愿说出心底的真实想法,在逃避也在排斥,若说宋言为她情愿心甘,那萧明月对那份情义更为深沉,因为放弃比坚持更需要勇气。
年少常奢求,如今不愿愁。
萧明月望着宋言,似将这小半生所有的美好眷念全都忆遍,于是她放下了:“我意已决,谁都无法阻拦。”
***
宋家四口再相见,竟相视无言。
萧明月与宋言跪在宋寅虎跟前,前者哽咽垂首,后者沉默不语。
宋寅虎避开目光不愿去看两个逆子,抓着木轮椅的手咯吱作响,一旁的宋飞鹰向来畏惧兄长发怒,但此刻作为家中唯二长辈,他再不说话这个家就真的要散了。
于是宋飞鹰扑通一下也跪在宋寅虎脚前,抹着眼泪自哀道:“兄长,都是我的错,是我无能才叫渺渺受人挟制,澜安沦落上门女婿,你一心为了这两个孩子,我却没有为之操劳,还纵容他们为所欲为,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宋飞鹰叫萧明月承诺不随陆九莹远嫁,她硬着脊骨不作声,后叫宋言不准登公孙门,宋言冷漠应之。
宋寅虎一声长叹:“罢了,罢了。”
宋家大家主原是威风凛凛的壮汉武夫,此时头发半白,瘦骨嶙峋,一双炯热的眉眼已然黯淡无光。他对萧明月和宋言并非生有抱怨之心,而是难过于自己无力相助的困境,宋家人人皆走了一趟阴司泉路,能再相见已是命运恩赐,还有什么争执不下的呢。
“为父这一生都将在这轮椅上度过,我被困住了,但我不想你们也被困住。千里之行也好,登赴青云也罢,不过是人各有心,心各有思,无法计较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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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言是亲子,他知亲子此生绝不平庸无为,只要离了家定会随风而起,而最疼爱的义女萧明月,她藏有青云之志且一身反骨,论事不问对错,只求值不值得,宋寅虎唯她放心不下,忧虑未歇。
“有些话,我想单独跟渺渺说,你们先出去。”
宋飞鹰与宋言退出堂内,候至院中的时候,宋飞鹰握着侄子的臂膀不松,哽咽诉着憉城家中遭受的苦难,他瞧宋言神情落寂,心中隐约有几分猜测。
“不要与渺渺置气,她为这个家做得够多了。”
这些字眼敲打在宋言心上,叫他有些恍惚:“她已尽仁义,倒是我为难她了。”
宋飞鹰不禁垂泪:“你们……都长大了。”
***
长大后的萧明月从未忤逆过宋寅虎。
六岁那年她险些被黄沙所埋,凭着耐力爬出困境,宋寅虎喂了她一口清水,问她能不能坚持,她说能。宋寅虎要走时,她又抱着他的小腿默默流泪。
宋寅虎回头对她说:“你叫我一声阿父,我带你回家。”
“阿父……”
便是这声阿父,天下又多了一对父慈子孝的有缘人。
如果萧明月不是萧氏五世,或许她这一生都会伴随父亲膝下,如同憉城女娘一般过完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生。可命运没有假设,当下便是全部。
“既然决定不了自己的出生,一定要小心且谨慎地把握住今后。”宋寅虎温柔地对女儿说道。
萧明月抬起头来,泪水模糊了双眸,如同父女二人初见那般,她轻声唤了声阿父。
“我视你于亲子,疼爱非常,渺渺知晓的。”宋寅虎含笑落泪,沧桑而又悲痛,“我任澜安高飞,又岂能折断你的羽翼,从决定替你寻亲的那时起我便知道会有分离的一天,西边是你的来处,天意让你再回当初,我没有理由阻挡你。阿父有预感,你一定会找到家。”
“阿父不怨我绝情,只顾陪着九莹阿姊不与你们相伴吗?”
“自古情义两难全,人非草木如何能轻易决断?”宋寅虎握住萧明月的手,就像小时候那般牵她,“你要明白人生聚散离合,月圆月缺不过浮尘一瞬,为父那年决意带你回家,不是要你报恩而是要你感恩,感恩自己坚韧,从不畏惧命运抉择,哪怕前方道路险阻,你也可以一人走下去。阿父最怜爱的渺渺,你莫要被恩情牵绊,想什么就去做什么罢。”
这就是她的父亲,生于市井却心向璀璨,让萧明月通情达理的从来都不是传道授业的夫子们,而是领着她走上人生道路的父亲,她跪地三叩,心血滚热:“父亲恩情渺渺此生难以报答,女儿在此立誓,我定视宋言为亲兄,今生今世护之爱之,永不背弃。”
“兄妹友爱,连枝同气,这是父亲最大的心愿。”
萧明月心中清明,短暂的这一拜一别,许是再难相见,她跪伏在地轻轻地触摸了下父亲的脚踝,年少无知时抱住的这双脚,带着她快乐安稳地走过数十年,如今这双脚不良于行,而她要独自往前走了。
宋寅虎准许子女随心而去,宋飞鹰难再劝阻,他只是拽着萧明月的手诉说自打她来长安后,那个家仆夜奴也偷偷离了家再也没回来,他问萧明月会不会如此。
萧明月想到夜奴心中十分悲凉,她不是夜奴,却将如同夜奴。
***
回宫的路上,萧明月与宋言并肩走着,他们穿过喧闹的街市,拥挤的人群,看着落日一点一点地西垂而下,余晖之美,清风之柔,两人的心随之落寂。
途经一座桥的时候,宋言先行在前,萧明月突然看到些许海棠花瓣落在他的肩头。
“阿兄。”她突然唤他。
宋言回过头来,清朗的眼眸敛尽哀愁。
海棠花的花意为断肠。
萧明月霎时泪如雨下,扑上前去抱住宋言。
“阿兄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宋言再难压抑心中所感,他紧紧抱住萧明月已是如鲠在喉。他想,倘若当年自己没有一腔孤勇离乡寻志,此时此刻他们一定会很幸福吧?他们一起读书一起习武,一起侍奉父亲扛起家中责任,有些风景虽是翻山越岭最为美丽,可是看过美丽之后还是要转身归去。
“渺渺,阿兄对不起你。”
两人相拥片刻亦都适时松开。
宋言抹去萧明月的泪水,却接不住自己的眼泪。
“我曾说过会守在你的身边,兄长现在做不到,但今后一定能做到,请妹妹信我。”
“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许诺。”
“渺渺,我心里面……”宋言哽咽半声,避开她的目光眨去眼泪,再回头时言笑晏晏,“我从未觉得渺渺是个女娘,便不懂兄长的心意,你去过绿水之州,见过莽莽荒原,知晓大汉的疆土绝不仅仅止于脚下,月光所及皆是阿兄想要守护的天地。千里之志,此生不负。”
这些话是他当年离家时所说,今日原封不动再次袒露。
彼时萧明月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女孩,见过广阔天地,心却闭塞未开,如今再听,却是另外一番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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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明月拔下发髻间的白玉簪,递给宋言:“壮志未酬,愿君且行,我期待与兄长再次相见。”
“好,我应下。”
宋言收回了那支簪子,如同敛藏了那份情意。
他肩上的海棠花久置不落,萧明月觉得这一幕无比美妙,她甚是眷恋不舍拂去。二人满眼泪光却不吝微笑,天各一方难遇故人面,他们只想此刻好好记住对方的模样。
***
宫门前,陆九莹和花玲珑还有休沐的裴不了等了半个时辰。
裴不了抱怨宋言做事磨蹭,花玲珑乜了他好几眼,愤愤唾道:“你一个拿两百石的小将还敢置喙五官中郎,人家可是六百石!”
“我叔父秩中两千石,两千!”
“那是你叔父,又不是你。”
“裴家唯我一个男丁,叔父的便是我的。”
花玲珑瞪着他:“恬不知耻。”
裴不了突然弯腰将脸庞凑上,拧眉盯着花玲珑:“你对他们恭而有礼,为何偏对我那么凶?该不会是故意想引起我的注意,讨什么不该讨的情吧?你乖,先叫声兄长来听听。”
花玲珑歪着脑袋龇开门牙:“裴不了我咬死你啊。”
裴不了索性梗着脖子:“来。”
花玲珑张嘴就是一口,吓得裴不了后退三步:“你,你疯啦。”
二人打闹动静颇大,而陆九莹站在前面似没有听见。
萧明月去与家人诉说离别之情,陆九莹本欲直接回宫但中途改变了想法,她拿着魏后的令牌去了一趟廷尉署,那里关着一位于自己生命中有过牵连亦有恩情的亲人,豫州广灵王。
***
广灵王几乎是一眼就认出陆九莹,那位老人家盘腿坐在席上,冲她招了招手:“林义王家的小九,九莹。”
陆九莹站在铜墙铁壁之外,行了叩拜大礼:“九莹见过广灵王。”
“我乃罪臣,不是王了,你一个待嫁公主寻到这等腌臜地方,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陆九莹点点头,她上前几步轻声说道:“小时候大父叫我唤您一声大父,我不愿,后来私下大父同我说,您失去了一位最疼爱的孙女,那孙女小名就叫盈盈。”
广灵王微笑着,一头白发零散披在肩上,仿若要羽化的仙者。
“九莹即将远嫁,想着来看一看您。”陆九莹顿默片刻,而又道,“广灵王若不嫌弃,我唤您一声大父可好?”
“欸,故人之言不必挂心,小九莹,你与你大父样貌相似,性情相似,真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广灵王抬头一叹,明明顶上是不可见天日的厚土,他却抬起手来似要接住阳光,“你们啊,都太心软,我表面与你大父交好,实则暗中派遣无数奸细瓦解他的势力,那次说好的共进退,我却背弃了他,结果如你所见,林义王府全族尽灭,但善恶终有报,如今我步了林义王后尘,真是死生,命也。”
陆九莹并无愤慨之色,广灵王甚觉好奇,问她:“你为何不骂我?”
陆九莹问出心中所想:“王爷为何不供出长明王之罪,以求安身?”
广灵王却是眨了眨眼:“此事与长明王有何关系呢?”
他还是不愿袒露长明王的罪过,陆九莹来之前便知晓这个结果,她并无煽动之心,只是想提醒广灵王他还有一线生机。
“那年王爷冒死救下九莹,应知生命可贵,大父在世时守着刀枪剑戟,难享天伦之乐,死后还遭万人唾骂,这般生命的意义在于何处呢?”
广灵王却道:“宗王叛乱前赴后继,你觉得他们是不知生命之贵,还是看透生命从而更加珍惜。小九啊,你与林义王相像唯有一处不相同,你心软。记住我的话,心软永远成就不了大事。”
“所以您甘愿在此不见天日,孑然无依吗?”
“欸,老夫不心软,老夫便是死了还是能成就大事的。”广灵王赤脚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走下席面,他剑指朝天铿锵说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世道不仁,天子不义,老夫活到七十五凭的是天命与之抗衡,没到最后一步,怎知我不见天日,而不是他孑然无依?”
陆九莹哑然,她错了。
他们绝不是只言片语便能唤醒回头的人。
这场风云局也不会因任何一个人而改变止歇。
“王爷如此作想,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九莹今日前来拜别,只为感谢您当初与魏后的相助,其他的……只愿王爷无病无灾,安享晚年。”
陆九莹渴望的那声“大父”终是没有机会唤出口,她无言离开时广灵王往前走了走,像个孩子般歪着脑袋追寻她的身影,这个同“盈盈”一样的“莹莹”是他今生唯一的心软。
广灵王尤记得,旁人劝他不要去救陆九莹这个祸患,他偏不听,当时怎么说来着?广灵王想了想,他好似说:“这个小九聪慧善良,乖巧伶俐,就像是淤泥中露出的荷芽,既然天道无光,人心险恶,那是时候该长一朵小花了。”
昏暗的牢房中,这位老人捧着手中虚无的空气走回席榻上。
他遥望上方,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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