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沧苑内外还有诸多人,宋言与公孙翎隐于墙壁后,并未寻到合适的时机与萧明月相见。
公孙翎低声说道:“我们还是先行离去,待明日我与明月……”
“她不会去找你的。”宋言打断公孙翎的话,他看着光影处的两人,胡族男子始终站在她的身旁,未有分离。顿了顿,他道,“从一开始,她便没想去找你。”
公孙翎心细如发,她察觉出宋言话中深意,小心翼翼说道:“其实,明月适才可以选择去廷尉署辩言,年头新任的廷尉左监是我阿父以前的学子,我还是能帮她的。”
先不说萧明月不知这层人际关系,陆九莹一旦离开尚林苑再无参加考校的机会,凭着两姊妹的交情,萧明月怎会不管不顾呢?可宋言却不这般想,他反倒觉得公孙翎说得对,更以为萧明月行事过当,沾惹是非。
宋言说:“走吧。”
公孙翎见好就收,不再多言。走的时候她又看了眼远处,院中灯火缱绻,一如灯下人情真意切,她的唇角噙着一丝冷笑。
***
水居劝解好陆玥,方才将最后几位贵女送走。他与姜别离不便在云沧苑久留,便未同陆九莹、萧明月多言,只是颔首示意便离开了。
阿尔赫烈要带萧明月回鹤华台,后者多少有些不情愿。
但这一次,她什么话都没说。
萧明月一步三回头,陆九莹隔着长廊看她,前者神情怅怅,后者只身孤影,今夜生变让她们都疲惫不已。
出了云沧苑走至锦华宫复道时,阿尔赫烈停脚站在廊下,看着萧明月在前头提着半湿的裙摆闷头走着。
“你。”阿尔赫烈在后头开口。
萧明月恍惚出神,她回过头去。
阿尔赫烈离她有一大截,此时停脚负手,一脸冷色。
“何时你们中原的奴婢能走主子前头了?”
萧明月一愣,前后看着,这才转身往回走去,退至阿尔赫烈的身后。
阿尔赫烈的目光寻着她的动作,此时落在那双泛着乌青的眼眶上,他道:“我说怎么瞧着你有些眼熟。”
萧明月抬起那双求知的双眸。
“你们刚来尚林苑的那日,有只貘兽拦了去路,那只貘通体浑圆,脑袋是白色,耳朵是黑色,若从背后来看却没什么奇特,待它一转身,眼睛竟然长在黑圈里。”阿尔赫烈仰头看着周围,赞许的点点头,“?旄貘嫠,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有生之年得幸遇见一二,妙哉。”
萧明月:“……”
他以貘隐喻自己。
萧明月眨了眨眼睛,挥去些酸涩感,她说道:“尊师大人,您生来威武雄壮,气高胆壮,我一个地州偏县的小奴婢怎配与您相提并论?”
这两日黑灯瞎火地捉硕鼠究竟为谁忙碌!
阿尔赫烈看她回了些活气,方才点点头:“你有自知之明,甚好。”
萧明月扬袖:“尊师,请。”
“瞧着是比之前乖巧多了。”阿尔赫烈没有移步,而是问她,“你不想知道今日我为何帮你?”
萧明月想到两人之间仅有且不该有的交情,顿显扭捏,她问话吞吐:“你,你为什么帮我?”
“当然是让你看看,有情有义的人是什么样子。”
“你不是不信人与人之间的情义吗?”
阿尔赫烈闻言轻笑,问她:“你觉得我们之间有情义?”
“当然没有!”
萧明月几乎是脱口而出,阿尔赫烈看着她眯了眯眼:“瞧你无情无义的样子,萧明月,今日你有难我鼎力相助,不知他日我遇难,你会不会护我周全?”
萧明月心中微动,她看着眼前人:“为什么,是我?”
阿尔赫烈敛眸,低声回道:“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萧明月默然,心底对于蛮夷的隐痛又有些松动。
“我说了,你在鹤华台一日,我便护你一日,你若在旁处,我则帮不了你。老老实实给靡蛇捉些鼠虫吧,这尚林苑的美味也吃不了几日。”
阿尔赫烈说道靡蛇,萧明月连忙将那条凶兽的惊人之举告知:“今日我被人敲昏落水,是那条靡蛇救了我,它还将王娘子的尸首也卷上了岸。”
可阿尔赫烈听闻并没有感到诧异,只是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你早知道那条蛇会有此异举?”
阿尔赫烈一副平淡无奇之色,他说:“我不知道它会救主,我以为它只是想跟随你。”
“救主?”
“这条靡蛇虽然是由西境乌州贡奉,但它却生根于一个败落的州部,叫月灵州,那个州里人人擅蛊通术,最喜欢以花药养蛇,弱小孩童以此为伴,年长者可激发靡蛇灵性为己所用,更强者,与蛇心有灵犀,仿若一体。”
“那我与这条蛇……”
“在石室时我说过,靡蛇的三目各有异能,一只探人心,一只识恐惧,最后一只是杀戮。你毁掉的那只眼睛便是杀戮之眼,从此以后只要靡蛇嗅到你的血气,便会立刻找到你,洞悉你的内心深处,感受你的喜怒哀惧。”阿尔赫烈看着她,唇角泛起,“有蛇为仆,滋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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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明月只觉毛骨悚然,一条蛇竟然要与自己共情!她突然想起什么,低头看着手心,掌中红痕依旧,难怪靡蛇会及时来救自己,尚林水域相通,它怕是早已嗅到了血气。
“我不想与蛇同行,你可能解?”
“不能,”阿尔赫烈看着她,“但月灵州的神女可解此法。”
“神女现在何处?”
萧明月急切又真挚,青眉拧成乱麻,湿发垂于眼角,巴掌大的小脸透着些许不安。阿尔赫烈不疾不徐,甚至抛出几分引诱之意,他问:“想知道?”
“想。”
“那不如你跟我去西境,如何?”
阿尔赫烈问出这句话时,隐于背后的指尖捻了捻。他表面瞧着神态自若,可自知者明,都道雁过有痕,雨落有声,君子之心,往往显于情真。
只要萧明月再有一点点的敏锐,便能窥探出来其心,只可惜她的缜密用错了地方。
“你是西境人?”
他一定是北匈奴逃至西边的!
阿尔赫烈唇角动了动,他几乎一眼便能猜出萧明月心中所想,可她究竟是不解其意,还是不懂风情,却叫人难以捉摸。于是他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你猜。”
萧明月:“……”
“圣上想驭蛇始终难成,你得了便宜还不珍惜,靡蛇要是知晓你想丢弃它,心中该有多难过。”
一条蛇难过的样子岂不是更吓人?
萧明月脸色苍白,垂下衣袖:“莫要多说了。”
“也罢,说多了你心中不快,再把靡蛇招来可就不妙了。”阿尔赫烈转身上了复道,听到身后脚步声后又转回头去,“你回云沧苑吧。”
彼时天边有道浅淡的白光,破了这一夜的凄凉。
“你去找九翁主一道吃早食,吃完回鹤华台。”
阿尔赫烈以为这般贴心总能图来些感恩,谁知萧明月眼睛亮了亮,连半个谢字都没有,扭头便跑了。回云沧苑的小道上花草葳蕤,白雾渐生,她疾于奔赴,唯恐有人将其牵绊住,便是打了个趔趄也不肯松懈半分。
阿尔赫烈走至复道的高处,看着萧明月越行越远,直到捉不见人影,他才向天边望去。
***
萧明月一路跑回云沧苑,果不其然,院外薪火煮着茶鼎,屋门半开,陆九莹跽坐在案刚将手中的姜茶放好。
“阿姊。”
陆九莹见人连忙起身,她似乎知晓萧明月会回来,忙说:“里间有热水,你快些清洗下换身衣裳。”
“好。”
萧明月回到里间,整理片刻后换了身新衣,她拿着帕子绞了绞头发,随后用帕子包住湿发,打了个结披在肩后。她跪坐在食案旁,看着冒着热气的姜茶旁还有几颗圆润的红枣,于是捏了一颗放入口中,刚咀嚼两下便被尖锐的果皮划了嗓子,猛地咳嗽几声。
陆九莹起身坐至萧明月旁侧,拍了拍她的后背,包裹头发的帕子散落开来,陆九莹拾起替她又擦了擦水气。
“不用忙了阿姊,歇歇吧。”
“无事。”
萧明月又吃了两颗红枣,将热腾的姜茶饮下后才觉得筋骨得以舒展。她不再耽误时辰,忙问道:“若世夫人还会来寻你吗?”
“应当不会了。”
陆九莹垂眸片刻,心中情绪已然平稳,她将手里湿透的帕子放下,起身又去寻了块新的,同时将一个香囊递给萧明月。
“这是姜乐府令给我的。”
萧明月接来一看,是新的谷种,她问:“姜乐府令何意?”
“他告诉我若世夫人分发的谷种并不能出苗,他言下之意只要我重新更换就一定能过关。”
萧明月闻言思忖半晌,她想起沈媗提到王清君谷种出苗情况时,前后说法不一,自相矛盾。她不免有些怀疑,问道:“是阿姊你一人的谷种不能出苗,还是所有人的皆不可能?”
“我想,应当是我一人的。”
“不对。”萧明月摇了摇头,她说,“若世夫人说谷种乃皇后亲自农作得来,她怎会自作主张换掉你的种子呢?虽说你们以前有过纠葛,但她想要为难你有无数种方式,何必忤逆皇后呢?而且阿姊,今日还有一事我们险些忽略!”
“何事?”
“阿烈摔碎了沈媗的金印,这才暴露出王清君的名字,说明他一开始就知晓金印里面是刻有名字的,一个胡人尊师都知,若世夫人岂能不知?”
陆九莹今夜略有心急,如此浅显的破绽她也没有及时注意,若世夫人知晓芙蓉金印问题所在,只需打开金镶玉的嵌口便知道谁在撒谎,可她没有,甚至要将她们送到廷尉署公办。
若世夫人对她还是这般厌弃,要是今夜去了廷尉署,她也许再也走不出长安了。
陆九莹思索着,喃喃道:“所以皇后给我们的谷种,一定都是出不了苗的,便是出了苗也许都撑不到考校的那日。”
萧明月也陷入沉思:“若真是如此,皇后又是何意呢?”
“我从未见过魏皇后,只知她是个温柔贤淑,兰质蕙心的女子,那年得幸于她的寿辰大赦,我这才脱去奴籍离开掖庭,这世间无人说她不好,都道她是一代贤后。”
“皇后这般心善,依我看她定然不会求狡谲之法,行事目的只是想考验一下你们。可是她想考你们什么呢?是如何更换谷种育出苗来,还是欲验你们是否有一颗赤诚之心?”
一颗赤诚之心。
陆九莹看着案上的谷种,忆起姜别离真诚的面庞,他说:你可以信我。
真的可以信他吗?
“先前我去三雍宫偷拿谷种,倒是欠缺思虑。”萧明月说着话,抬头见陆九莹略有失神,她握住对方的手轻声问道,“阿姊,你怎么想?”
陆九莹一双明眸低沉,她在魏皇后与姜别离之间委决不下。
“阿姊,你若愿意,我替你做决定。”
彼时清晨的一抹微光落至窗牖,缓缓透进屋舍中来,樱花树上的白花已落,引了几只雀鸟正啄着鲜嫩的叶子。这是尚林苑中最寻常的晨光之景,却成了她们此生最难忘怀的一幕。
萧明月说:“皇后贤德,我们便已赤忱应之。”
陆九莹也下了决定,她反握住萧明月的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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