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侯府内,陆灏居于案室,一灯如豆。
长安来的圣旨就搁在一侧,陆灏跽坐在软席之上,华服褪后的洁净中衣衬得他格外素雅。黯淡之光落入那双幽邃的眸子中,如同沧海投石,波澜未起。
直至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终是变了神色。
扇门径直打开,先是一脸愧色的卿沉,他无法拦住陆姩进门,只得望向小侯爷。书案后的人抬抬下颚,得到示意之后,卿沉方才抽身退下。
陆姩穿着浅绛色的直裾深衣,乌发披肩,神态温婉。她未施粉黛只肖站在那里,衬着一点点月华都让人移不开眼。二人视线相交,陆姩走至书案前坐下,一脸平静。
“阿兄。”
陆灏只是看着她,并未回话。
随后陆姩的目光落至案上的明黄,她欲伸手探去却被陆灏横空拦截,男子只是微微用了些力便能将人拉近三分。陆姩略显惊诧而发出微弱的呼喊,衣领微微松弛,锁骨处的那一点朱红若隐若现。
陆灏敛眸凝视,那是他亲手点下的朱砂。
那一日就如眼下这般光线灰暗,他与她同居一室,如愿以偿地落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他们从未靠得那般近,近到气息交融,眼睫清晰。
陆灏的指尖滑过她的肩膀,宣示着主权。
陆姩低着眉,再也不能无视他的情意。
此刻,陆灏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如那晚一般灯下屏息,随后有淡淡的幽兰香气在二人之间缱绻。
陆姩的另一只手还按着书案边沿,她微微调整身姿,再次唤了声:“阿兄。”
陆灏没有松开她,指尖改为温柔的摩挲,他低沉回道:“嗯。”
“这份圣旨,”陆姩轻声说着话,只觉得鼻下香气浓烈,心间如打鼓般跳动,“是给我的吗?”
陆灏的声音十分温和,他说:“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理。”
陆姩将手缓缓抽回,执意要去取那份圣旨,陆灏便没有再为难。灯火被挑得明亮了些,陆姩的目光扫过圣言,片刻后折起放回原处。
美人端正身姿,依旧是那抹绝世风华。
她看着陆灏说道:“阿兄此番露面帮了宋氏,于百姓来说是善德,可是在长安的眼中恰是一根刺。但大父镇守北疆有功,阿父从未离开司隶半步,你是嫡长孙、嫡长子,无论如何都是不敢动你的。”说道此处,陆姩一笑,“但我不同。”
陆灏拢于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
只听陆姩又说:“那日霍家军送来圣谕,我便隐隐感觉到此事涉及颇多,怕是难以终了。但只要不连累阿兄,怎么样都是可以的……即便,是要我入宫。”
长安来的诏令便是要求楚郡翁主入宫,参与七皇子妃的遴选。
陆灏终是开口,即便他言语再多柔情,陆姩也能感知到对方内心的愤怒。他说道:“孝帝将你们挨个剥离我的身侧,便以为可以剪掉羽翼,但我之受困,从来都不是谁的束缚,而是我不愿。”
他看着陆姩,一字一句:“我若杀回长安,能奈我何?”
陆姩是清醒的,或者从心底来说,她依旧是畏惧的。她的存在是横在镇北侯府脖颈之上的一把利刃,谁都可以挥刀,谁都可以成为那把刀。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悲观,于是笑笑:“选妃罢了,并不打紧。”
陆姩的话敲在陆灏的心头,别有用意。长安圣意对于陆灏来说只是战与不战的思虑,但陆姩的立场却是可以动摇他掌心之权的存在。
陆灏听出话外之音,静默半晌而后开口:“就这么不想待在我身边吗?”
烛火微微闪动,印在陆姩温柔的眼眸中。
“陆灏。”她突然唤他的名字。
陆灏只觉得齿间发紧,体内血气隐隐作动。
“我本该没于李氏那场浩劫,是你给我了这片天地,所以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陆姩眉眼微红,她知他心意,却终不能回。
“没人能伤我,”陆灏盯着她,从未有过此刻的贪念之相,“但你会。”
陆姩却无视他的言语,只是低下头,而后慢慢起了身。
陆灏想要的话没有等到。
他的声音在这寒冷的案室中响起,字字戳骨:“你若入宫,我便要萧明月死。”
***
陆灏像是早已知晓陆姩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才会这般不择手段对付萧明月。
旁人生死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但他心之所向,却不能受到任何伤害。
陆姩眼下面临两难,她若不奉旨入宫便会给镇北侯府引来祸患,可若是真的走了,凭借陆灏的心性,别说一个萧明月,便是整个楚郡都为之遭殃。
此时狱中的萧明月还不知所以,只是觉得陈生案确实扑朔迷离。周交待她还算不错,顿顿饭食有肉,也不严刑拷打,只是不让家人探望,但是陆九莹可以通行。
周交很含蓄地点了陆九莹,说道:“天下之事,无非陆氏。”
陆九莹便知此事系于镇北侯府。
***
萧明月在牢狱中苦思冥想之时,等来了陆九莹。
她急切问道:“我师父没事吧?”
陆九莹摇摇头:“家中无大碍,只是二家主心急昏厥了过去,夜奴托我给你带句话,说在狱中尽管加餐饭,不必担心花钱。”
“我能吃多少啊……”萧明月略显无奈,可转而听着话又觉得哪里不对。她看着陆九莹平缓温和的神态,靠近一些,“夜奴只会说与我同生共死,何时这般心大叫我加餐饭了?”
陆九莹浅笑说道:“自是我安慰了一番。”
“可是陈生案发现了什么端倪?”
“无关陈生。”陆九莹顿默,微叹一声,“此事关于姩姩。”
萧明月甚是不解:“这与镇北侯府何干?”
此时狱中并无旁人,陆九莹说道:“长安来了旨意,要陆姩入宫参与七皇子妃的遴选。”
萧明月不知前因后果,眼下莫名又来了个陆姩要入宫选妃,她只觉得额间发痛。这般茫然听着,揉了揉眉头遂而问道:“一会陈生,一会陆姩选妃……不是,阿姊,皇宫皆是陆氏中人,那都是你们的同宗族亲,这堂兄堂妹的如何能成婚?”
“七皇子并不姓陆,他姓霍。”
萧明月陡然想起从长安来的那名霍家军。
只听陆九莹详情叙说:“七皇子实则是当今皇后的义子,其生父霍慎,拜大将军,封武侯,是举世无双的能将。霍氏一族颇受圣上器重,再者圣上宠爱皇后,给予七皇子的殊荣堪比亲生子。”
萧明月听得深切,问道:“那七皇子叫什么?”
“他叫霍起。”
“霍起……圣上既然如此喜爱他,赐个公主为妇便好,何故叫边郡翁主前去参与遴选?再者我们楚郡第一美人还相配不了他么,弄個遴选是瞧不起谁?”
萧明月一身是胆,抱着胳膊满脸轻蔑。
陆九莹又道:“我先头同你说过长明王与镇北侯所处局势,此番因为圣上遇刺而受到牵连的诸侯甚多,只怕陆姩入宫,不单单是遴选皇妃那么简单。”
萧明月一点就透,她小声问着:“可是圣上要为难镇北侯府?”
陆九莹不再多言,只是蹙着眉摇了摇头,也感知不出真正的深意。话至此处,萧明月又思索至起初,她这才后知后觉为何陈生案事关陈姩。
镇北侯府本该避嫌之时,却为了宋氏阑出案惊扰至长安,很难不在圣上案前落下一笔。此时借霍家名头召陆姩入宫,不论她能否嫁给霍起,怕都难以再回到楚郡。她或许会成为破风斩浪的金戈,也可为龙争虎斗后的弃子。
但小侯爷如此疼爱妹妹,怎么舍得她涉险呢?
萧明月逐渐冷静下来,对于陆姩入宫选妃与陈生案之间存在的联系,她的心中大抵有了六分猜度。陆九莹此时看向萧明月,二人凝视半晌,只听后者一声叹息:“我是命硬了些,但也不能这般糟践啊。”
***
那日,陆九莹独自走在路上,头顶传来吱吱声响,她一抬头便看见屋檐上蹲着只灵巧的鸟雀。鸟雀展翅欢快地朝她叫唤,丝毫不畏凛冽寒冬,它大抵只啄了些草屑便觉得心满意足。
苍穹任它自在逍遥,一生不受樊笼束缚。
她看了看天空又瞧了瞧脚下,人的这一方天地,终究是小了些。
这般走到镇北侯府前,陆九莹出于礼节先让门仆通报,只是这一次她拜见的不是楚郡翁主,而是小侯爷。
陆灏接见了她,礼貌询问来意。
陆九莹看着眼前这个拥有儒雅之貌,却满腹心计的人直言说道:“我有解忧之法可助陆姩渡过此劫,还望小侯爷高抬贵手,放了萧明月。”
她的暗示,不言而喻。
陆灏被人知晓害处丝毫不惧,甚至颇为凌厉地反问:“你能有什么法子?”
陆九莹的冷漠敛于唇角:“想要留人不难,就看小侯爷有没有这个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