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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陈生
    萧明月双臂撑的实在有些累了,便使了力翻上去坐在窗边。继而同芸娘再三确认:“那个新上任的蒋县丞,金府大房凌氏的外甥?”

    “然也。”

    “我同他从未打过交道,如何问?”

    芸娘轻耸薄肩,摇着便面给萧明月送去清风:“自己想办法喽。”

    萧明月抱着胳膊望向楼阕,白云隐在其后只露出微微一角。她叹口气,能想出什么办法呢,无非就是偷偷监视对方,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告别芸娘之后,萧明月便摸清了蒋承的住宅,他独居于一处狭窄小院,瞧着家世也并不显赫。有一日,蒋承放衙后从南市买了些甜饼,他穿过街道沿着清汴河走了五里路,来到一片隐蔽低矮的屋舍。

    萧明月正想着蒋承怎会有两处住所时,走神儿的片刻功夫就将人跟丢了。她怕惊扰到对方欲先行离去,刚转身便看见一个熟人迎面而来。

    崔文姬面上很是诧异:“明月?”

    “文姬阿姊,你怎么会在这?”

    崔文姬示意手中用粗布包裹的物什:“阿父想要一些秋冬播种的麦种,这里住着几家田舍翁,他们留存的种子格外好,我便买了些来。你呢?”

    话头一下子抛过来,萧明月顿了顿,而后笑着说:“我来寻人。”

    崔文姬看着她温柔地眨眨眼:“你寻得不是女子吧?”

    萧明月没接上话,崔文姬又说道:“这一片屋舍偏远又潮湿,没有女眷在此居住,来的大都是些庄稼汉还有一些做工的男壮年。哦,蒋县丞似乎在这里也有处屋子。”

    萧明月眸光一凛:“蒋县丞?”

    “嗯。”崔文姬指着道口,“最里面,适才我与他打了个照面,行色匆匆的。”

    萧明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崔文姬见她似乎还有事情要做,想着不再打扰:“时候不早了,我的小仆在前面候着,便先行一步。”

    “阿姊慢走。”

    崔文姬还是那副柔婉的模样,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萧明月待人走后,略微思虑几分,而后才顺着崔文姬所指的方向往里头走去。但适才崔文姬只是同蒋承打了照面,并未指明哪所院子是他的住宅,若是一家家寻过去有些不妥。

    这般想着,萧明月看向路旁的一棵歪脖子老树,树干粗壮,黄叶未落,倒也能做个遮掩。她整整衣袍顺着主干就往上攀,待够上分叉枝干时,人险些一个跟头栽下去。

    饶是见过大世面,走过万里路的萧明月,也从未见这幅骇目惊心的画面。

    蒋承在院中与一个女子相吻,二人卧在软席上甚是相浓,此女肌肤白皙,魅惑之态,正是金府凌氏。

    萧明月待看清院中人时,双手一松,径直顺着树干滑落至地,岂料不小心磕了脑袋,她疼的龇牙咧嘴,捂着额头慌忙离去。

    ***

    事后反复想起院中之景,萧明月都觉得双目被刀剑给刺了。

    那可是姨母与亲外甥啊。

    夜奴瞧着她莫名红肿的眼睛,甚是好奇:“你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

    萧明月怒火中烧,拿着鞭子呵斥道:“你怎么知道我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你是不是看过什么不该看的!”

    夜奴缩着脖子退后两步,指着她说:“一定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

    萧明月身心俱疲地前去金府寻陆九莹,婢女阿迢瞧着她红肿的双眸,说了贴切的实话,约莫是招了虫子叮咬,阿剑就立刻去里屋取来清凉解毒的药膏,帮萧明月涂在眼皮上。

    她本想将蒋承和凌氏的事告知陆九莹,可转念一想,这种腌臜事说出来脏了耳朵,再者陆九莹与凌氏生活在一处,若知晓后又该如何面对。

    陆九莹连续多日为崔夫子抄写《食物志》而受了风寒,服用家中医工开的药后咳嗽并未减轻,反倒发起烧来,萧明月见状便彻底将凌氏与蒋承之事咽下去了。

    临走时,陆九莹还将抄写好的书籍交予萧明月,让她代为送到崔府。

    萧明月抱着竹简回家,那天她想了颇多,直到脑仁发疼才昏昏欲睡。

    ***

    萧明月要去崔府前让家中小仆先行送了拜帖,而后她才带着书籍上门。

    崔府不愧是书儒世家,府内门客谈今说古,府外还有慕名而来的读书人等候拜见。萧明月因为是女眷,崔文姬提前安排了女婢前来迎接,欲带她从侧门入。

    她跟着女婢没走多远,就听见门前传来叫嚷之声。

    人群中有一青衫男子,指着府门嘶喊:“崔文姬!崔文姬!你这个善妒的妇人给我出来!当真以为绝了婚我便罢了么,告诉你,我偏不!”

    萧明月闻言往回走了走,身旁的女婢很是恼怒,愤愤说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陈生又来了,我现在就叫人把他打走。”

    女婢这厢说着,就见府内冲出几个壮仆,抓着陈生的胳膊就往路口拖去。

    陈生饮了酒本就浑身发软,现在只能受人控制,挣脱不得。

    他被扔在地上,脸上晕着两坨红,边打酒嗝边颤颤巍巍起了身,指向府门:“你装什么清高雅正,我就是喜欢秦楼女楚馆人,你为了这点小事便跟我绝婚,还用崔氏门楣来压我,不就是看我出生寒门,一无所成便好欺负吗!我是卑贱,你崔文姬借着家荫择婿,与那馆中妓子待价而沽又有何区别?”

    此时人群中有不忿之人站出唾骂:“陈生,你别胡搅蛮缠!你就是个卑贱下作之人,崔氏对你百般好却不如勾栏瓦舍的妓子,你宠妾灭妻还有何颜面来崔氏讨要说法,我若是崔夫子,定将你打折了腿扔出去,还容你今日在门前叫嚣。”

    “就是,你简直是士子中的斯文败类!”

    “陈生你赶紧滚吧!”

    “我看就得报官抓他,打上板子看他是否还这般狺狺狂吠!”

    陈生酒意上头丝毫不觉得羞耻,还扯开袍子轻浮说道:“那崔文姬不过我是暖榻之物,现在我绝了婚不正合你们的心意?你们个个都嫉妒我、暗中嘲讽我讨了崔氏女,现在可满意?拿去吧你们!”

    府门前皆是文人雅士,崔家仆人也都个个和善,这会倒真没人能耐陈生这样的泼皮如何。萧明月向来能动手就不多言,她抽出鞭子上前,径直打在陈生身上,此举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萧明月冷着眸子看着陈生:“要么滚,要么死。”

    陈生哎呀张口着,指着萧明月还要说什么,就见头顶又下了一鞭。陈生哀痛惨叫,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随后四肢并用,磕磕绊绊地溜走了。

    陈生一走,士子们痛快。

    萧明月也不多话,收了鞭子转身往侧门走去。

    ***

    萧明月在崔文姬的居室等了片刻,舍内布置雅致,净几明窗。

    崔文姬亲自端着食案过来,给萧明月布好。案上是清肺润喉的甜梨茶,煮得香气浓郁,盛在漆木双耳碗中之后,还放了一片蕃荷叶。

    “来,明月,趁热喝,我煮了好些呢,你走时务必给九莹带一些回去,她身体素来孱弱,一到秋冬之交就容易生病。我想着金府本就是药庐起家,应该比我更会做食补吧?”

    崔文姬说了好些话,神情没有半分不悦,似乎没有被陈生的事情所扰。

    “阿姊有心了,我替九莹阿姊先行谢过。”

    “都是自家姐妹,别客气。”

    崔文姬当真是把陆九莹和萧明月当成妹妹,她眉眼清澈,眸光亮堂,这是骗不了人的。萧明月端起甜梨茶抿了口,甚觉清爽。

    “今日我来是替九莹阿姊送书籍。”萧明月将搁在身侧的竹简打开,拿出首卷,递给崔文姬,“阿姊看看。”

    崔文姬接到手中,待看到书籍名后愣了下,随后笑道:“竟是范大儒的《食物志》,真好,大家都猜测是不是失传了呢。阿父看了一定很欢喜,九莹着实有心。”

    萧明月也浅浅笑之,捧着甜梨汤的时候眸光扫至崔文姬的耳畔,她今日梳的头发盖住了双耳,隐约能看见红色琉璃耳铛。

    她咬着清凉的蕃荷叶,垂下眼眸。

    崔文姬此时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细嚼慢咽地喝着。直到萧明月开口问起了陈生,她这才说道:“刚才的事没敢让阿父知晓,他这几日难得开心些。”

    “那样的郎婿,绝婚也罢,若今后还来府前闹事,阿姊尽管叫人打他。”

    “今日多谢你了。”

    萧明月摇摇头,直视崔文姬的双眸突然如是说:“我看见陈生心里发紧,也十分厌恶,适才一直在想,我宁愿此生孤身只影也不愿嫁给这样的人,若嫁了,定不能做陈生那样的人。”

    崔文姬接受萧明月的凝视,半晌,她问:“你想知道我为何与陈生绝婚吗?”

    不等萧明月回话,崔文姬抬起手臂将两侧广袖挽起,露出布满伤痕的肌肤。不难看出,那些伤痕皆是旧伤。

    萧明月瞬间哑然,适才涌在喉间的所有疑惑与质问此刻化为乌有。

    崔文姬红了眼眶,羽睫微颤。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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