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
清晨的雾霭笼罩山腰的丛林,薄纱似的雾中,绵绵阴雨已下两柱香之久。
逝离冥嶙峋背部的雨水,缓缓顺着脊骨钻入裤带的细缝,渗入肌肤。
他呆坐着,木然地遥望远方连绵不断的群山。
终于,少女醒来,睁开双眼,见到逝离冥正坐在自己身旁。
“谢谢你,我没想到你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
少女撑起身子,盘坐在逝离冥旁边。
半晌,逝离冥也未做出回应,仍旧呆望着远方。
少女往逝离冥身边靠近了些,“怎么?不说话吗?”
逝离冥晃了晃脑袋,从呆滞的状态中出来,“失落”道:“你毁了我的美梦,呜呜~”
“嗯?”少女的眼睛蓦地圆睁,“美梦?”声音清澈而又充满不可思议。
逝离冥转过头,看着少女道:“我自行车的轮胎都爆了,可你为什么就不是个美女?”
少女难以置信地张嘴抬眉:“啊?难道我不是美女吗?”
逝离冥“哼”道,“别提了,浅眉毛,小眼睛,塌鼻梁,也就嘴巴妩媚薄柔一点。还有,短胳膊短腿就不说了,怎么那个脸虽瘦,但却是个圆啊。我透了……”
逝离冥往后一仰,伸展四肢,呈“大”字平躺在悬崖地面,对着苍天抱怨道,“天哪,我到底救了个什么样的蛤蟆……”
少女听到逝离冥如此丧气,大有深意地捂嘴一笑,“难道这都不算美吗?”
逝离冥来了个鲤鱼打挺,凑近少女的面庞,翻个白眼:“这你也好意思?呵,哥们我拼了老命,火急火燎地赶来救你,没想到啊,竟救了个毫无自知之明的,”
逝离冥一顿,夸张地做了个鬼脸,声线无限拉长,甚至有些破音地叫道:“自————恋————蛤————蟆————”
他双手向两边无奈摊开,转过头去,往阳光森林深处走去。
听见逝离冥如此辱骂自己,少女并未生气。她想到了先前这个叫做逝离冥的流浪妖孩的一举一动,掷馍,偷窃,捣乱,粗鲁;如今再加一条,辱骂。
但他毕竟救了自己的性命,在他拯救自己的那一刻,曾经所有的厌恶感都随之烟消云散。
况且,少女的性情本就温和宽容,根本不会把一句无关紧要的辱骂放在心上。
她跺了跺脚,忙道:“逝离冥,你等等!”
“哟呵,你又不是美女,哥凭啥等你?”
少女的声音重新恢复平静:“你在自行车上告诉了我,你的名字。”
“难道你对我的名字就没有半点兴趣吗?”
逝离冥一听,顿觉不对,思索片刻后,怒火一路飙到后脑。他猛地扭头:“我靠!你怎么会妄想哥会对你的名字感兴趣啊?”
少女眼底噙满泪水。
逝离冥愣了半晌,心中开始莫名的怜惜起眼前这个平庸的少女。
他想起了自己救她的初衷——拯救她,还她家庭的团圆美满,为自己苦闷乏味的流浪生涯,增添些许意义……
流浪,流浪,流浪……
这个词不断撞击着逝离冥的心扉,漾过些许,浅淡的忧伤。
自己有多久,没有体验过陪伴了?又有多久,没有向别人吐露真言,敞开心扉了呢?
安定,对于流浪的自己来说,或许永远都只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梦吧……
逝离冥安抚好自己波澜四起的心绪,向着少女走去,柔声说道:“今年我十六,在过去的十五年里,颠沛流离,无家可归是我这一段生命历程最真切的写照。”
“我看过无数妖的白眼,受到过无数的打骂,扛不住时,流过无数眼泪。”
“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所过之处,皆为归宿。”
“若你肯随我一同飘扬四海,我便是你的逝离冥大人,将守候你的一切。”
少女一怔,双眼涌现复杂的神色,这还是她所认识的流浪妖孩吗?
搞笑,粗鲁,甚至因为流浪刻在骨子里的张扬,都让她一度以为,他仅是一只低俗无趣,傲慢无礼的妖。
可从逝离冥救她的那一刻起,她对逝离冥的看法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他善良,坚强,负责,质朴,真实,那些外放的低俗无趣,傲慢无礼,或许仅是他那尚不忍褪去的孩子气呢?
良久,少女泪莹闪烁道:“逝离冥大人,如果这样称呼你的话,你是否就愿意知道我的姓名了呢?”
逝离冥渴望陪伴,他太渴望了,流浪数载,终于有一人答应,愿意追随他的流浪!
逝离冥大笑道,“说吧,蛤蟆,你叫啥名字?”
少女却沉默许久,她心知,如果自己真的答应了逝离冥要追随他的流浪,那注定是场骗局。
对于逝离冥,她所显露的,仅是冰山一角。
她有自己的使命。
可她希望,他能记住自己。
两难的处境之下,她选择了欺骗。
“逝离冥大人,我叫许婉。”
逝离冥显然没有注意到许婉微低的眼眸中,转瞬即逝的晦黯失落。
逝离冥满意地点点头,“我宣布,你是我逝离冥大人麾下的第一个小弟!走,咱们先回晨曦部落!”
“嗯!”
逝离冥转身走向阳光森林深处走去,许婉紧随其后。
在返回晨曦部落的途中,逝离冥特意避开阴深洞穴,当然,他也并未将那晚见到的阴深洞穴,处于天蝎星群之下的事实告诉许婉。
路上,阴雨虽然停止,但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雨后的泥土馨香味。这股馨香,被山岩上的湿润青苔衬托得更为清新。
逝离冥和许婉在森林的树木间穿梭。
由于阳光森林里,树与树之间的间隙普遍较大,因此他俩走得格外轻松随意。
但在这份随意中,随着许婉不经意间发现的一幕,而逐渐变得沉重——虽然逝离冥的衣衫因为流浪而破烂不堪,但初次见面时,许婉清楚地记得,他背后的衣布虽然有几个补丁和洞口,但能够完全遮住他的后背。
然而现在,他的后背裸露在外,仅有几条飘动的烂布襟。
而让许婉变得沉重的是,逝离冥的背部表面看上去如常,但如果仔细一瞧的话,他的背部,赫然被花纹似的疤痕所占满!
许婉经过仔细辨别后,发现花纹疤痕呈雪树状展开——那是雷电劈打所致啊!
许婉犹豫片刻,拉住了逝离冥的胳膊,先是试探性地问道:“你背后的衣服呢?你这样穿着真像个肚兜。”
逝离冥转过身去,假装横眉:“你还好意思问?昨天你疼晕了过去,摔下自行车的同时还不忘拉我下水,拽着我衣服后背的一个大洞就给我把衣服撕烂了!”
“啊?”听到这,红晕迅速蔓延至许婉的耳根处,略微低头,愧疚之意油然而生,“那可真是太对不住了。”
“没事,继续走吧。”
“等等,那你背后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逝离冥神色复杂,像在斟酌着什么。
他先是观望了四周,再扫了一眼天和地,确认四周空无一妖后,才对着许婉的耳朵轻语道:“这可是我最大的秘密,你可千万不要泄露出去啊!”
许婉乖巧地点了点头。
逝离冥一边回忆,一边说:“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年夏天,我误入了一处名为雷渊堡垒的秘境,被关在里面整整三年之久,”
“在那里,不仅要承受深渊散出的毒物对于神志的迫害,还要夜以继日的遭受雷霆的劈打。”
“最开始,我还能承受得住,但随着雷霆的威能逐渐增大,我终于被劈得昏死过去。”
“直至来到晨曦部落的前三个月,我才在机缘巧合之下逃离雷渊堡垒。”
逝离冥眼中满是畏惧,说话间,头渐渐仰向了天空:“那时我已被劈成了个傻蛋。”
逝离冥忽然低下头,看着许婉道:“在晨曦部落,我们是不是见过?就那个血色夕阳的傍晚?”
许婉眼底清明,“是的!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正常,非常害怕我,还向我掷了块硬馍。”
逝离冥会心笑笑,“不是怕你,而是雷渊堡垒里禁锢自由和天打雷劈的酷刑,给我带来的恐惧犹在。”
许婉较小的眼珠子转了转:“也就是说,直到篝火会的那天晚上,你的神志才重新恢复过来?”
逝离冥不语,但眼神充满的肯定,也当是默然同意了许婉的说法。
“难怪,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总感觉怪怪的,确实像个傻子。”
接下来的路途,逝离冥和许婉也没再说什么,但许婉的内心,却万分惭愧——逝离冥对她真诚以待,毫无保留,可自己呢?
虽然自己也是出于万般无奈,但若有朝一日,逝离冥得知自己欺骗了他,他还会原谅自己吗?
前方红叶遍地,枫树飒爽,不知不觉间,逝离冥和心绪不宁的许婉,便一同来到了晨曦部落的大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