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凌毕竟是少年,心思单纯,对白狐的出现,他只是好奇,并没有往深处想。
早上方凌醒来时,谷五趴在床上还在酣睡,嘴角流下的口水把枕头浸湿了一片。方凌去潭边打水洗漱,之后就坐下来一边修习吐纳之法一边练字。
窗外送进清新的秋风,空气中弥漫着的微甜的味道。一抹初升的阳光剪开天际,洒落在庭院中,枝叶上的露珠在晨曦中,微微抖动,泛出一片剔透的晶莹,清澈的亮光中,一颗露珠映出一个世界。庭院中的景物在光与影的变换中,从清晨的薄雾中真切地走了出来。
谷五醒来坐在床上发了会呆,忽意识到自己贪睡了,忙跳下床蹬上鞋,扑扑踏踏地上楼,楼上了一半,看到方凌安静地坐在那里写字,就悄悄地退了下来,又看到摆挂整齐且水迹未干的的洗漱用品,咧了咧嘴,做了个鬼脸,便一路小跑出水榭。
朱锦泰、朱锦山兄弟俩站在水榭门口,探出脑袋,显得有些犹豫。他们的父亲被爷爷留在了青石小院,据说要很长一段时间出不来,而这一切的事端都是方凌搞出来的,换成以前,兄弟俩肯定不会放过方凌,可是曾经的放牛少年,如今却成了“怡和馆”的客人。这是怎么回事呢?兄弟俩昨夜讨论了半天,好像他们朱家现在没人是那个家伙的对手,也没见他怎么修行,却变得如此厉害,简直不可思议。好像听朱紫珊说碧莲峰下有一个学堂,方凌前段时间在那跟着一个先生。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拳头和实力代表一切。最后他俩讨论的结果是:方凌现在是不能得罪了,他们的长辈都是不他的对手,那他们再去招惹方凌,肯定是自讨没趣,相反,他们要想办法和方凌搞好关系,有机会让方凌也带他俩去碧莲峰那个学堂沾沾灵气,凭着朱家对他多年的照顾,方凌也不那么小肚鸡肠的吧,没准还会在修行上帮助他们呢。
在他们站在“怡和馆”门口犹豫的时候,坐在窗前的方凌向他们招手微笑。朱锦泰小声嘀咕道:“这可是我们家啊,现在怎么要看别人脸色招呼呢?没道理啊!”朱锦山嘿嘿笑道:“谁叫先前我们坑他了呢?人家现在又那么厉害。”朱锦泰听弟弟这样说,以前欺负方凌的事就历历在目了,心里好像找回了点平衡。
方凌从楼上下来,迎上两人。兄弟俩见方凌心无芥蒂,丝毫没有忌恨他俩的意思,很快就有了来到自家院子的感觉。朱锦泰指着水潭告诉方凌:“你知道吗?听老一辈人说,这潭底有一个洞,与月离江相通呢。”以朱锦泰的年纪,他能见到的老一辈人也只有朱洪鼎了。虽然这与方凌之前的猜测相符,但他还是及时地表现出了意外。
三个少年很快就熟络起来。朱锦泰和朱锦山虽是亲兄弟,但朱锦泰敦实,皮粗肉糙,长得相对老成一些,而朱锦山用“纤细”来形容最适当不过,两人外形相差甚大,让人怀疑这俩兄弟不是一个娘生的,好在他俩的五官还有些朱世文的影子,否则,那朱家人就又得多些心思了。
谷五带回了食盒,看到朱家兄弟,先是一愣,随及就摆出一个仆人的本份,把椅子摆开,侍候三人用膳。兄弟俩为了表示和方凌的友情从此开始,尽管吃过了,还是把谷五的那一份吃下了肚子。
方凌问谷五:“你呢?”
谷五本想说吃过了,可是哪有仆人先吃的道理?于是就说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朱锦泰兄弟俩对谷五立及赞赏有加,心想这个家伙有眼色,够本份。
当年,方凌在朱家后园学堂时,兄弟俩可没少欺负他。他们这时再谈论那时的情形,自然就有了嬉闹打趣的味道。既然讲到后园学堂,就少不了言及那位杨老先生。
“方凌,还记得学堂的那位杨老先生吗?和你的先生比起来,我真觉得他是误人子弟啊。”朱锦泰不满地说道。
方凌对那位杨老先生的确没有好印象,却又便评价。若说误人子弟,至少在方凌看来,那位杨先生的品行确有辱先生的身份。
朱锦山两眼放光地说道:“方凌,不如把那位先生请来我们家吧。由你引荐,爷爷他们肯定会同意的。”
朱锦泰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可一想到父亲爷爷他们都在闭关,却不是眼下就能解决的,便又气馁妥起来。
朱锦山倒是乐观,说:“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啊,反正这些年不都是这样过来了吗?”
朱锦泰急切地说道:“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听说爷爷他们要好几个月不出来呢。”
“那还不简单,我们跟着方凌直接去碧莲峰那个学堂,等爷爷出关再说。”朱锦山转过头询问方凌,“好不好?”
方凌说道:“楚孤先生人很好的。”
方凌这样说,言下之意就是他肯定会带他们去,而且那位楚孤先生不会不待见他们。兄弟俩很高兴,觉得方凌够意思。
朱锦山看到卧在潭边的青牛,感到奇怪,以前他从未注意过这头牛,在他看来,青牛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畜生而已,现在却觉得这头牛与众不同起来,好像身上散发着光芒。青牛觉察到朱锦山不解的目光,滑进水潭,把后背露给朱锦山。
朱锦山“咦”了一声,说道:“好有灵性啊!”
朱锦泰年长一些,他的心思不在这头牛身上。他觉得方凌之所以能超越他们,变得超乎想像的厉害,肯定不会只是因为有过人的天赋和遇到了一个好的先生。而以他和方凌现在的交情,他问不出口,问了方凌也未必会如实相告。
事实上他错了,方凌自小孤单,缺少玩伴,所以他把友情看的很重,他固然没有告诉过别人那本藏在怀中的《物源》,那是因为没有人问过。
朱锦泰问方凌:“你觉得那位楚孤先生和我们家的杨先生有什么不同?”
方凌想了想,说道:“楚孤先生更像是先生吧。”
朱锦泰愣了一下,随及哈哈笑道:“我也觉得杨老先生不怎样,死板,人品也不行。”
“修行上,你可别藏私,多给我们兄弟指点啊。”
方凌爽快地应道:“我会的。”
“哥,今天还去学堂吗?”
“我也觉得好没劝,方凌,楚孤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方凌算了一下日子,说道:“还要几天吧!”
“那好,这两天我们就去碧莲峰,叫上紫珊他们,一起去。”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便觉得那位杨老先生简直是误人子弟了,越发厌恶起来。
朱锦山眼珠一转,说道:“我们现在去后园学堂吧,方凌,你和我们一起。”
三人从水榭出来,方凌向满园青竹郁葱的落水轩看了一眼。断崖处悬挂的那条瀑布,像是画中的景物,没有一丝落水的声音,整个落水轩静悄悄的,唯有风吹竹叶的婆娑声。
在方凌的视线转开的那一瞬间,竹叶如剪,婆娑声顿然变得尖锐起来,无数破空的尖锐声汇集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鸣,片片竹叶脱离竹杆,化成漫天飞舞的短剑,看似杂乱,实则有序,仿佛是静止,其实是迅疾,刚刚还是风轻空明,这一刻已然是万剑临身。那些把空间割裂得支离破碎的竹叶,就在他身前,就悬在离他眼睛不足一尺的地方,他的瞳孔中映出竹叶上的青丝脉络。竹叶上的绿,是那种带有晨露的湿润与清新的绿意。他伸手摘取一片竹叶,放入口中,带有晨露的竹叶有些甘甜的味道。随及他做了很多人在孩童时期都会做的,吹响了竹叶。
竹叶的响起的哨声,轻脆、悠扬,它像一根针,缝合了支离破碎的空间,那无数悬在空中静止的竹叶,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掌,纷纷打着旋儿簌簌落下。
隐在竹林中的落水轩。抱着白狐的雪娘在那一声哨声响起的时候,她甚至来不及惊恐,胸中就炸出一个声响,喷出一口鲜血,溅在雪白的罗衫上,尤如一朵朵雪中盛开的梅花。
之前,她抱着白狐依着雕栏站在竹楼边,形色优雅,面若冷霜地看着三个少年走出水榭的背影,冷哼了一声。在她看来,灭杀那三个少年,只在她一念之间。为了夺取神典,她在这里隐忍了三年,若非方凌昨夜伤她白狐,她并不想现在动手拉开灭杀朱家的序幕。她知道朱世文那两个儿子,修为很弱,根本就不入她的眼,杀了他俩,先让朱家乱上一乱。即便查到她这里,朱家的那头坐山虎,闭关在青石小院,朱家谁还能奈何于她?何况,那个时候,想必宗门的人也该到了。那个伤她白狐叫方凌的少年,在宗门的人到来之前,先重伤他,掠到手,算是给跟随她多年的白狐一个交待,若白狐顺利进化,那对她也是莫大的助力。
她这样想着,眼中便掠过一丝寒光,杀念顿起。抬起右手,像是捋鬓间的发丝。她的指尖婉若生出无数根丝线,牵动竹叶,竹叶瞬间挣脱竹杆的束缚,如利剑般飞向三个少年。
像是中断,更像是从中剪去了某个片断,她的确没看到竹叶飞剑的静止,只看到那个叫方凌的少年把一片竹叶含在嘴中,同时她听到清脆悠扬的竹叶的哨声,然后是她胸中炸出一个声响,看到自己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胸衣。再之后,她好像陷入了思绪的混乱,因为最后停留在她脑海中的影像是,三个少年走出水榭时,方凌转首不经意间看向落水轩的那一瞥。事后,她确信那是方凌的不经意间的,而不是刻意追寻什么。
她无比惊愕,为何三个少年安然无安然无恙?为何方凌的那不经意的一瞥已明明发生在之前,却又再次出现?那些竹叶为何就这样落了一地?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这三年的养尊处优,对于扮演的角色,虽然不喜欢,但她已经适应了,变得娇气起来,渐渐远离了曾经的她。现在她十分爱怜自己身体,已经见不得自己的鲜血了。所以随之而来的是袭上心头的惊慌。鲜血与思绪上的混乱,她甚至开始怀疑是某种偏差造成的走火入魔。
喷出了一口鲜血,让她感到自己十分虚弱。落水轩从竹林中显现出来,变得一览无余,还挂在竹枝上的些许竹叶,显现出了颓败。她以为的一念之间的灭杀,却在少年摘下那片竹叶后让她吐血受创。事情被没有任何道理地恶梦般地弄成这样,完全出乎她的预料,极其疲惫的她,认为这是极其荒诞的。她整个人好像掉进了一个泥潭中,怀抱白狐,一身雪衣,行容优雅,这是她的标准形象,至少这是朱家的每个人看到的样子。但此刻,她好像从镜子中看到自己蓬头垢面,一身烂泥。她看着脚下和栏杆上的鲜血,有一瞬间,却在想:那些飞出去的竹叶,如何还能安回到原来的竹枝上呢?这个想法看似可笑,但对于已经发生的,却是正确的:败已成事实,如何做到败而不露呢?然而她这个念头短暂得仿佛不曾有过,一闪即失,就被恐慌淹没了。于是,这个想法也就成了真正的可笑。
事实上,方凌在吹响那片竹叶时,的确又转首看向落水轩。不同的是,这一次他透过颓败的竹林,看见了雪娘。不过,他没有看见雪娘胸前那一朵鲜艳的梅花,也没有看到雪娘的从容与优雅,而是雪娘转身间的狼狈以及她怀中那只白狐幽黑眼睛中的一抹怨毒。
那条挂在断崖上的瀑布传来了落水的声音。
“呀,怎么回事啊?”朱锦泰向前踉跄了一步。朱锦山摸着额头,看向四周落了一地的竹叶,不解地说道:“这都是哪来的呢?刚才没有啊?”两个人的发间和衣服上都钻着数片竹叶,朱锦泰的右脸颊有一道血迹。
地上的竹叶,在他们眼中是突然出现的,没有任何过程,仿佛那个过程发生的时候,那段时间被抽走了。
“哥,落水轩!”朱锦山惊声嚷道。显然他又发现了落水轩竹林秃了。
朱锦泰愕然地张着嘴,右手不自觉地摸上脸颊,忽感到一阵火辣辣地痛,这才发现脸上的刀口。
朱锦山念叨着:“地上的竹叶,落水轩的竹林------”他终于推断出:地上的这些竹叶来自落水轩的竹林,所以那片竹林秃了。
“谁弄的?你吗?”他疑惑地看向嘴中还含着那片竹叶的方凌。兄弟俩都没有听到那声哨音,自然也不会看到方凌摘下那片竹叶。他们没有感知到化成短剑的竹叶如何飞临,如何落下,更不会感知到之前夺命般的凶险。这一切的过程,只发生在方凌的眼中,却不存在兄弟俩的感知中。方凌看到的是:片刻静止之后,一切都按着原来的动作延续。抬腿落脚的,脚步落下,向前踉跄了一步,抽腿前向迈步的,脚步重新抬了起来。所以方凌也觉得怪怪的,尽管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不过,大体上这也是他熟悉的。昨天他在青石小院面对朱洪鼎裂山般的杀伐,压抑得喘不过来气时,有一个瞬间,时间好像跳回到之前的某个点上,于是他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了青石小院之外。今天,他有机会看到了细节,顺心意做了想做的一些事情:摘取一片竹叶吹出哨音,看无数竹叶落下。
让他不解的是,雪娘为何忽下杀手?即便是与昨夜的白狐有关,但又何至于此?
朱锦山虽然那样问出口,但他和哥哥并不相信是方凌使出的手段。方凌在他们眼中固然很强,但这不是修行有多强大的问题,而是逻辑上的问题。他们发间粘着的竹叶以及朱锦泰脸上的那个刀口,看起来像是对他们的捉弄与惩戒,但方凌会吗?要说惩戒,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之前他们很不厚道地诬陷过他,可是怎么看,方凌也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啊?他们刚刚还一起吃了早餐呢,彼此之间已经萌生了不错的友谊,何况就凭他们的爷爷那样厚待方凌,他哪还有道理这样做呢!
朱锦泰“噢”了一声,伸手指了指了身后的落水轩。雪娘是有修行的人,这是朱家人都知道的,而且落水轩中有一个阵法。雪娘嫁进朱家三年有余,至今尚无子嗣,见不得他兄弟俩是很有可能的,那么雪娘随便寻个由头,调用阵法修理他俩,那就太正常不过了。
朱锦泰越想越觉得是这样的,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一改之前懵呆的模样,头昂了起来。兄弟俩心有灵犀,朱锦山听到哥哥又“噢”又“哼”的,立及明白了兄长心中的想法,对着落水轩的方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
朱锦泰正色道:“方凌,让你受惊了,没事吧?”他仔细打量方凌,不见有丝毫异样,心中略安。本想解释一番,却又觉得这种家族中的琐事,上不了台面。然而朱锦山却毫无顾忌地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方凌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见朱锦泰一脸的关切,心中生出些许温暧。朱锦山说的,他听了个大概。心想,倘若这兄弟俩真问起来,还真不好解释刚才的事情,现在即然他们有了这个觉悟,他倒也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