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锋醒来时,正在自己的营帐里。身上那些刀伤并未伤及性命。只是燃烧念力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此时虚脱到了极点,就连从床上坐起来都花费了不小的力气。
自己营帐里的桌案前,鲁铭正坐在那里处理军务,文书、地图、信件摆了满满一桌子。
“你终于醒了,你死在我这里我可怎么交差啊!”鲁铭边说边收拾好桌上的文书,“前天夜里于大有把你背回来的时候,看你浑身刀伤,我是真担心。。。真担心你啊。”
吴锋知道鲁铭真正担心的是自己的仕途,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说了句:“多谢鲁将军挂怀。”
接着吴锋强撑着站起身,想要再说些什么,可刚站起来就因为太过虚弱,两腿一软重重地坐在床沿上。
“你这小子倒也真不简单,前日白天多亏了你才挡住劫寨的倭寇,晚上又杀了那个黑衣武士,我军中多少重要人物死在那武士手上啊。学宫里一个前宫弟子就这么厉害,后殿那些大人物要是能出马,还不得把倭寇的老家给端了啊。”鲁铭一边忙着处理军务一边说着。
吴锋想着前天那些伤兵难民,叹了口气,“一个人再怎么强大也左右不了大局,最后要想赢下这场战争,还得靠无数普通人齐心协力。”
鲁铭刚道了声,“有理。”可接着吴锋说的那些话却让他一时语塞。
“倭寇擅长步战,而且都是分成若干个小股部队各自为战,而我军历来擅长大规模作战,一旦被打乱阵型,就只能各自和倭寇厮杀,倭寇个个悍勇无比,我军士兵一对一根本就没有胜算,阵型被扰乱后几乎等同于任人宰割。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变大阵为小阵,让十来个士兵组成小阵,有攻有守,才能应付倭寇的战法。”吴锋虚弱不堪的说道,一番话说完,险些晕过去。
若在平时,这种年轻书生的计策鲁铭连听都不会听,也不会辩驳,可前几日看吴锋作战神勇,不免心生敬佩,心想这少年还年轻,血气方刚,有些事想不明白倒也正常。
“吴锋小兄弟啊,变大阵为小阵,对于士兵来说不难,难的是那些军官。”鲁铭此时把目光从眼前军务上移开,看着帐门外的远方说道,“以往大阵作战都是军官带领,斩敌的赏银是先发给军官,军官再发给士兵,斩下一颗敌军头颅,士兵能分一两赏银,可军官昧下的有四两,若是小阵作战,赏银必然发给小阵的小队长,以前就有人提过变大阵为小阵,军中除了少数几个性子直的军官赞同,九成的军官反对,一时间各种阴招阳谋全用上了,最后这方法也不了了之。”
鲁铭收回目光,看着桌案上那本《论荡寇疏》,又开口说道:“更何况朝中那些大人物,是不想这场战争太顺利打完的。战事艰难,便有由头向朝廷要钱要粮,那些大人物有的的办法雁过拔毛。”
“可最后遭殃的还是无数平民百姓,前日那些难民想必你也看到了,整个东南这样的难民不知道还有多少。若纪总兵前几天没有把最精锐的那支骑兵派去讨好首辅,至少可以救下这一村的人!”吴锋一时悲愤,虚弱的身体险些又晕过去。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支抗倭军军饷比其他军队高出一倍,若不是纪总兵身后有徐首辅撑腰,朝廷怎么可能拨给这么多军费。也正是因为粮饷给的足,士兵们才能和倭寇打的有来有回,纪总兵来东南之前,这里的驻军根本没有一战之力,几乎每战都是全军覆没!”鲁铭也并未生气,而是像教育自己的徒弟一样,显得极耐心,“也正是因为徐首辅能镇住朝堂上那些贪官,他们才不敢太过放肆,我们抗倭军的军饷一向都是最高的。如果纪总兵不讨好首辅大人,或许可以如你所言救下那一个村子的人,可这支抗倭军恐怕就无法抗衡倭寇了,到时候遭殃的百姓可远远不止这一个村子。”
“可。。。可这是饮鸩止渴啊。纪总兵。。纪总兵他。。。”吴锋觉得鲁铭说的有道理,自己一时想不起来该如何答话。
“可现下只有鸩酒没有清水,你不饮鸩止渴,难道等水清了渴死吗?”鲁铭说完这句话,语气突然开始变得悲伤起来,“有言官说纪总兵,借抗倭之名,行敛财之实。可别人不知,我却知道,因为纪总兵是我的亲舅舅。他掌大军数年,家无余财,唯书千卷而已。我那剽悍的舅母时常因为缺钱闹到官署里。舅舅确实有敛财之举,但他从来没想过以此谋私利!”
吴锋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想着自己初到台州郡时见到的那位纪总兵,一时不知道该说他是个贪官还是位忠臣。
吴锋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身,定了会神才对着鲁铭说:“受教了,请鲁将军指派给我三十名士兵,我自会教他们阵法,至于向总兵大人献策一事,我自有办法。”
鲁铭不知道该悲哀于吴锋不开窍,还是该庆幸于他知道了世道黑暗却仍然选择继续前行。当下指派了三十人听吴锋调遣,便由着他去。
一个月后,吴锋带着十来个人来到纪总兵的大帐外,他训练小阵的做法也早就传到了军官们的耳朵里。因此十来个军官早就来到帐外阻拦。
“拜见总兵大人必须提前向上级军官申请,我们是不会让你进去的!”一名军官对着吴锋喊道。
吴锋早有准备,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这是兵部侍郎铁同旌大人的令牌,军中见此令牌如侍郎大人亲临,如有阻拦,以军法处置。”
“你难道还能以军法杀了我们不成,你一杀我们,总兵大人肯定会向兵部核实,到时候你也逃不了!”又一位军官开口说道。
“我确实不能杀了你们,甚至连打你们几军棍都办不到。可我向你们保证,只要铁同旌大人在兵部一天,你们的名字永远不会出现在升迁名单上!”吴锋盯着先前说话的两名军官说,接着走进大帐,众军官无一人阻拦。
大帐里只有纪总兵和军师正在商议军务,吴锋进来,两人也没有抬头,仍然自顾自地看着地图。
“学生吴锋不才,有拙策献上。”吴锋行礼说道。
过了好一会,纪光复才开口:“吴锋,嗯说吧。”可头也没抬,仍然低头看着地图。
吴锋开口说道:“倭寇人人悍勇,又擅长袭扰,我军士兵的大军阵显然不适合跟这种敌人作战,因此学生制定了一套小军阵战法,恳请总兵大人斟酌。”
又过了好一会,纪光复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地图上移开,直到找到一处要紧的地方,小心地用红笔圈出来,才开口说道:“我入京述职时,曾见过学宫教授田增石,他说你年纪虽小,却颇有一番韬略。我军务繁忙,且不多听你辩白,叫你带来的人进来演示给我看,把那些拦你的人也叫进来。”说完又小声跟军师嘱咐了几句。
吴锋只觉得奇怪,自己还没说,纪总兵是怎么知道自己带人来了,还知道刚才有人拦自己。
此时也想不了这么多,吴锋把帐外一应人等叫进来,令旗一挥,十二个人排成一个人字形,最前方两名士兵身材魁梧,各自手持一面大盾;其后两人一手持圆盾,一手持单刀;再后四人或手持长矛、或守持长柄弯刀;再后两人各手持一根长竹竿,竹竿上还有许多未修剪的小枝,小枝上绑着锋利无比的小刀;最后两人腰间悬着佩刀、手上持火铳。
此时军师也带着三十名倭寇战俘进来,命人解开他们,分给他们惯用的单刀,朗声对战俘说,破了此阵,就让你们离开。战俘们一听,当即嚎叫着挥舞单刀杀过去。
阵型最前方那两面快一人高的大盾把阵中几人护的密不透风,倭寇们你一刀我一刀始终无法攻进去。不一会,大盾后边伸出长矛、长刀,长矛只戳要害,长刀只砍敌人脚踝,不一会就有十来名倭寇被放倒戳死。倭寇见强攻不成,纷纷绕到侧翼。那阵当即变化,将最后两名火铳手护在中央,倭寇一刀砍下去,迎接他们的是全是乱枝的竹子,那竹子用猪油泡过,极为坚韧,竹子一拧,拧掉了几把刀,却也不攻,径直向倭寇脚下扫去,乱枝上都绑着锋利无比的小刀,好几个倭寇脚踝被扫的血肉模糊,纷纷倒地,接着就被长矛刺死。那两个手持圆盾单刀的士兵则是往来策应,策应完快速回到阵中,阵中不时响起两声火铳响,每响一声就有一名倭寇应声倒地。
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三十名倭寇全被杀尽,阵中那十二人无一人受伤。
帐内众人看的目瞪口呆,全都哑口无言,本来喊杀声遍地的大帐此时鸦雀无声。
“这阵法不错,叫什么名字?”还是纪光复抢先问道。
“未曾起名。”吴锋答。
纪光复思忖了一会,不知怎的想起来自己那位剽悍的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此阵左右对称,就叫鸳鸯阵吧。”接着也不再说话。
军师走到军案前朗声说道:“总兵大人有令,于大有帐下一千士卒听吴锋调配,一月后参战,观其成效。”
“全都出去,吴锋留下。”纪光复说道。
众人离开,纪光复起身看着吴锋说:“田增石教授曾给我看过你的策论,虽然很多地方句读不通,还有许多大白话,但其间道理确实精辟。我留下你也只是想跟你说一句话,和光同尘,用你最爱用的大白话说就是,改变不了环境,就先适应环境,适应之后才能利用环境的规则,最后施展自己的抱负。去吧,一个月后让他们看看你的阵法。”
吴锋听完这一番话,又想起先前鲁铭所说纪光复的生平,心下已经明白,纪光复的心中始终装着亿万生民,但无法改变官场的规则,只能把自己也置身其中,以自己的方式利用官场的规则,从而保一方太平。勇者可以为了天下人放弃自己的生命,智者可以为了天下人放弃自己的名声,大智大勇者心怀天下,就什么都可以放弃。
吴锋只觉一股敬佩之意油然而生,对着纪光复长揖及地,说道:“学生受教!”
此时帐外,军师拉住一位军官说道:“平时在军官中多散布一些言论,变大阵为小阵是学宫弟子的手笔,朝中文武百官许多都是学宫弟子,若我们能借着这件事得到学宫这股势力的支持,利远大于弊。”
军官当即会意,说道:“明白。”
当日晚上,学宫其他的九名学生正拉着军官们喝酒,说到吴锋今日闯帐的事,纷纷表示不屑。
“我就想不通了,老老实实的玩上半年,然后拿了评价信回去,不是挺好的吗,就非得上战场,还非得搞什么小阵。”
“这吴锋傍上了后殿的大人物,肯定是要多立功,将来好入后殿,好一傍到底啊。”
“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人,功利心就是强。”
“立什么功啊,最后你们的评价信都是宋师爷写,宋师爷管文书,跟我们熟的很,保准他一句好话也不往上写。”
众人你一言我一嘴,无人发现杨廉脸上神情变得微怒,接着杨廉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酒楼。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吴锋整日训练阵法,在军师的巧妙安排下,也少有军官来找麻烦。
一个月后,江边的某战场上,于大有帐下一千名跟着吴锋练鸳鸯阵的士兵,对阵倭寇两千五百人。明军大胜,斩敌一千五,俘敌八百,余众皆溃逃。自此鸳鸯阵在明军中广泛使用。
之后几个月,明军对三个郡的倭寇发起总攻。使用新阵的明军势如破竹,九战九胜,横扫三郡倭寇。三郡共盘踞倭寇四万,被斩一万五,被擒五千,一万余人逃到其他郡的据点,其余溃逃,流窜到别处。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吴锋还改良了藤甲。藤甲极韧极轻,穿上可以防住刀剑,还可以借助藤甲的福利渡河,但是怕火。吴锋于是教明军制作石棉,以石棉网覆盖在藤甲上,遇火不焚。鸳鸯阵中的小圆铁盾,也慢慢的变成了藤甲盾。
不知不觉间,半年实修期已满,众学生拜别军官后在客栈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出发回学宫。
第二天清晨,众学生刚要动身,吴锋对着其余九人说:“众位先行一步,我有一件礼物还要献给总兵大人。”
杨廉面带疑惑的说:“咱们的评价信早就写好送出去了,这会已经在去往学宫的路上了,你现在才想起来讨好,也太晚了吧。”
吴锋不言语,翻身上马,向着军营飞奔而去。
众学生皆苦笑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上马赶往学宫方向。
吴锋凭着那枚令牌,一路闯到纪光复的大帐里,纪光复见他去而复返也吃了一惊。
吴锋也没多说,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又从盒子里拿出一个小物件。
这个小物件是两块薄薄的水晶片,用粗铁丝固定在一起,铁丝还跟两根小竹棍绑在一起,竹棍的另一头微弯。
吴锋把那物件戴在眼睛前,两根竹棍微弯的部分正好搭在耳朵上,接着开口说道:“这个东西叫眼镜,我听说徐首辅年少时苦读诗书,眼睛得了近视,只要戴上这个眼镜,就能跟正常人一样看清远处。”
纪光复听完,惊讶之余不免欣慰,自己之前跟他说的和光同尘的话看来被他记在心里了。
接着纪光复开口说话,也没提眼镜和首辅的事,只是开口说道:“你回来的正好,我这里来了一位今年入学宫的学生,本来应该九月去学宫,因为东南战乱,所以耽误了行程,既然你也要回学宫,就由你护送他回去。去吧。”
直到确认吴锋走出大帐,纪光复才端详起那个叫眼镜的东西,一向板着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一旁的军师不解地问道:“护送许小姐的队伍应该安排好了,为何又让他去?”
纪光复边端详着眼镜边说:“我知道这小子痴迷修行,但是没有一点资质,我就送他一场机缘。至于最后他能不能抓住,全凭他自己。”
约过了六七日,来东南历练的十位学生的评价信已经送到学宫。前宫总监修孙功堂正一个信封一个信封的拆开看,发现其中写的东西都是千篇一律,什么智勇双全、屡立战功、身先士卒之类的词不知道用了多少次,看着笔迹也是同一个人写出来的。
孙功堂苦笑了一声,翻开最后的那只信封,发现这个信封有点厚,第一张纸是吴锋的评价信,与前九封不同,这封信上没有一个赞美之词,评价信上说吴锋好大喜功、目中无人、呆板迂腐。
孙功堂觉得有点意思,拿出信封的第二张纸,一读才发现这竟然是抗倭总兵纪光复的亲笔信:
“学宫教授先生亲启,
今有经世科弟子吴锋于我处实修半年,其亲赴战场,确立奇功,其后又助我改进战法。我军九战九捷,皆仰仗吴锋所思之新阵。
此子韬略过人,胸怀天下,心有仁爱,体恤生民,确是经世之才。然其方正有余,圆滑不足。
璞玉藏于石,千琢百磨方现瑾瑜;宝剑藏于金,千锤百炼始成利刃。恳请教授先生多加引导,勤施磨练。万勿使我朝失其良才。
纪光复敬上。”
信封里还有厚厚几张纸,是纪光复军师的亲笔信,上面一五一十地写着吴锋如何阻敌军、杀敌酋、练新阵、制藤甲。
田增石想着那个日夜思索如何修行的吴锋。让他入了后殿,他这一身经世治国的韬略就白白浪费了,让人心生惋惜;让他入朝为官,他这十几年下在修行上的苦功也白费了,让人于心不忍。想着想着,不觉重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