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见过这副场景,也没人预料过这幅场景。
其实这份安静不是在最后才忽然而至的,在这位少年抚上小镜的那一刻,事情就有变化。
随着镜面照进少年的眼瞳,那玉质流动起来,却没有任何改变颜色的倾向,既不清,也不黄,没有任何反应。
在一片疑惑和茫然中,隋再华骤然立起的样子是那样突兀和醒目。
即便在府衙论事中,也很少有人见过老人惊愕的神色,何况是这样剧烈的程度。还好下一刻这神情就稍微舒缓了下来,虽然仍是凝目赞叹,但至少已是一位少陇重臣的合适姿态。
因为那镜子毕竟没有真的保持不变,它似乎是卡了半息,而后才进入正常的流程。
众人刚刚茫惑地把目光从隋大人那里挪回到镜子上,就又在这面镜子前凝固住了。
不必像刚刚一样去猜是不是法器故障,也不必去想监院大人为何而惊了。
它的表现是那样直白、鲜明而高调,明确无误地向众人宣告着自己和刚刚那一切的不一样。
流动的玉质仿佛浓厚如脂的云,它没有改变成任何颜色,只是有许多斑块状的白光从它们背后突破了出来,渐渐强烈,然后照亮了它、穿透了它.融化了它。
无数的炽白就这样拼接在了一起,将整个镜面完全吞没。
就此而成一枚炽白的日轮。
一时间两边起身的声音不绝于耳,每个人都在凝目探看。
这是什么境界?
“‘剑心照’共有浊、清、明、空澄四种状态”老人的话语浮现在心——浊、清明,这是明!
根本看不出来流动,更无所谓静止,它就这样亮着,而后,那沉重凶猛的黑质再次出现了。
同样是众人不曾见过的陌生表现。
它不是从底部涌现,霸道地向上推进,而是沿着镜子的边缘开始流动包覆,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甚至超出了镜框。
第一次,人们知道那黑质从何而来了。
那是流动的黑色金属,它分明就是融化的镜框!
在之前,只是镜框芯子里的一部分金属融化为黑质来侵染镜面,这一次,却是尽数化为了汤汤的黑流,整面“剑心照”已不见之前小镜的样子,完全化为了黑与白的流动。
镜框尽数融化,黑质规模的巨大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它甚至可以将人的头颅尽数包裹,而在它的中心,掌心大的镜面弱小得可怜。
黑质不断地敷展流动,很快抵达了它威势的巅峰,而后立刻不可抵御地向镜面压去,沉重、粘稠、黑暗,它们夭矫起来,像是阴影凝成的黑龙。
如同一朵绽放的黑莲缓缓合上,即便在这样骄人的炽白面前,黑质依然再次毫无水分地展现出了它的强大、碾压和不可阻挡。这也正是器师的设计——后面心境的【不畏关】,不会简单,只会比前两境更难。
这已通过视觉充分地展现了出来,炽白的光芒已被重重遮覆,不再有一点漏出,庞然的黑质扑上镜面,像是沉重的铁砂压上薄脆的纸张。
而后,在这遮天盖地的黑质与镜面接触的那一刻,一切绷紧的心神和屏住的呼吸都僵硬了。
没有角力,也无所谓“坚持的时间”。
耀眼的白芒乍然冲破了一切,仿佛被惊动的真龙回头,一口吞掉了恶羊,一瞬之间,浓厚的黑质宛如碰到大日的阴影,顿时消弭一空。
观鹭台上凝固如冰,没有人想到,与黑质的对抗,竟然可以是这样的形式和结果。
镜框重新凝固出来,炽日之光缓缓降落,镜前的少年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容在炽白的镜子前被照的纤毫毕现,此时神态平和、眼眸安定,一时宛如异象中的神人。
全场鸦雀无声。
这份安静直到少年退后一步,四方行礼完毕之后,才稍有松动。
“持心。”隋再华仍然立着,老人的神情近乎肃穆,在众人凝神往来的目光中,他缓缓开口,声贯全场,“——明神!”
持心·明神。
尝试过这枚法器的武人们自不必多说,每个人都知道它有多么恐怖;旁观的文人们也彻底失语,刚刚重塑起来的认知再次被撕碎——已经把眼界提升到鼠兔赛跑了,怎么又忽然呼啸而过一条真龙?
今日所见令许多人都震撼无言,不同人的修行天赋之间,真的是.真真正正的云泥之别,有人在枯枝腐叶间蠕行,有人在云霞里飞腾。
“不侵不染,心明如神,面对心境妖影,能够战而胜之,是所谓【明神】。”隋再华缓缓道,“这是不畏关的终点,代表你贯通了这枚法器,‘剑心照’在你手里,从此是乏味的玩具了。”
老人看着裴液:“少年,若你第一关真是【不变】,那便罢了,代表伱是如琉璃剑主般天生的‘明镜冰鉴’之心,【明神】自不必说。可你既为【持心】,当是后天历练而来,何以.能够【明神】呢?”
——‘你直面过.什么样的东西?’
裴液沉默无言。
他知道老人在讲什么,“剑心照”的【不畏关】看似玄奇,但他经历过一次,尤其以【鹑首】观之过后,已完全明白它的原理。
在心神境之中,采撷“纯我”,置入“剑”的概念,再引入一个“恐惧”“敌人”等概念的集合体。
其中关键,就在于“敌人”。
而这个敌人,其实是“定量”的。
如果它是一只恶虎,那普通的武者的心性具现出来可能只是一只小鼠,自然见之即溃。
强一些的,也不过是兔之类,能够奋力抵抗,达成【皆御】,已是啮齿动物中的优良之才。而道生们中能够抵抗许久的佼佼者,便是狐狼之属,虽然仍然必败,但毕竟有搏斗之可能。
而裴液的心神,则是一只麒麟。
虎在它面前,正如白兔在虎面前。
但如果来的是一条真龙,那么麒麟就又不够看了。
换句话说,【明神】不代表永远【明神】,可以永远抵御一切恐惧,只是真正直面过仙神的少年,心性已然远胜常人,在对“恐惧”的理解上,“剑心照”已不足以窥探他的底线了。
这也正是老人之问。
你年纪轻轻,何以如此心性如渊,是什么开凿了它?
裴液默然片刻,低头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是奉怀人,大人。”
“.”隋再华微一昂首,也是怔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好孩子——你名叫裴液是不是?”
“是的,大人。”
“你,确实不愿意演练两式剑吗?”
裴液犹豫一下:“演剑自无不可,大人想看,晚辈演练便是,但.”
但.确实没有入修剑院之心。
隋再华缓缓颔首,不再多谈,只道:“等此会结束之后,你随我来州衙待一个时辰,聊一会儿话如何?”
裴液抱拳,点点头:“晚辈也正有事情想要请教大人。”
于是隋再华含笑点点头,示意他请回,而后就此坐了回去。
一旁,赵章仍在怔怔望着裴液的背影,扭头道:“隋,隋大人,这样的天才,修剑院不收吗?”
隋再华一笑:“修剑院又不是绑人的地方,有缘便来,无意便去无论在大唐哪处土地上,裴少侠都会成为国之栋梁,何必拘泥呢。”
赵章重重一叹:“隋大人高处不知低处苦,修剑院才是如今朝廷重重推行之处——他去别的地方,我政绩就失色一半啊!”
“哈哈哈哈,那赵大人自去巴结。”
“.罢了,隋大人高风亮节,我也不去打扰人家。”赵章笑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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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