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远又很深的地方飘来浓重的烟草味,不是油烟,是焦油和尼古丁。
天已全黑,除了那扇纸糊格门外,店里四面不透光,只靠右侧吧台上方唯一一盏左右摇摆着的煤油灯照亮。这盏灯没有灯罩,煤油液体灌在一个男人手掌大的透明圆球里,里面浸泡着一小段焦黄色的灯芯。它发出的光亮仅够照亮一小片不到五平方的区域,所以我可以说,店里几乎是全黑的。
从我闻到的烟味的浓淡判断,我推测那位吸烟者离我应该不到十米。
果然,他又一次点燃了打火机。
一缕幽灵般的蓝色火焰告诉了我他的方向。三秒后,火焰又熄灭了,但只那一下,我已经看清十米开外11点方向的一对卡座沙发椅的其中一边,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正躺着抽烟。
他又抽了几口。刚刚才散去的味道又浓重了起来,店里再一次烟雾缭绕。
老板,我赌你迟早有一天把店铺给烧了。汤头打趣道。
哈哈哈,你说的对。甚至可以说我正等着这一天的到来。那个被汤头称为老板的男人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很高兴,你可是个大忙人,怎么今天有空光临蔽舍?
我想念你的手艺了,想带个新朋友来尝尝。
哦?你想念我的手艺了,这是一个理由,你想带个新朋友来尝尝,这是另一个理由,请问小姐究竟是以哪个理由为主来到在下的小店的呢?他浑厚低沉的男中音铿锵有力,不像个老烟枪。
这种说话像唱戏一样拿腔拿调的样子,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对老板您来说又有何区别?无非是做一人份还是两人份罢了。汤头气沉丹田,依样画葫芦模仿他说话的调调。
非也,非也……他又吸了一口烟,如果小姐因前一种理由而来,那我会为您奉上之前您还未有机会品尝的地道美味,如果因后一种理由而来,那我需要几分钟思考是否要接待您二位。
他完全没有要起身招待我们的意思,反而闭上了眼睛。
cheers,你这是玩什么花样?
汤头显然没耐心陪他玩这个文字游戏。
错也,错也……小姐问的应该是,“cheers,你这是演的哪一出?”才对味。
好,cheers,你这是演的哪一出?汤头顺着他的话说。
我这演的是罗兰佐,你可以演杰西卡。他边说边拔下正在听的收音机上的耳机线,并从一边耳朵上取下塞着的耳机,正好放到最后一幕了。
收音机里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男声浑厚低沉,就跟刚刚他模仿的那样。女声清亮平和,都极具辨识度。
男:好皎洁的月色!微风轻轻地吻着树枝,不发出一点声响;我想正是在这样一个夜里,特洛伊罗斯登上了特洛亚的城墙,遥望着克瑞西达所寄身的希腊人的营幕,发出他的深心中的悲叹。
女:正是在这样一个夜里,提斯柏心惊胆战地踩着露水,去赴她情人的约会,因为看见了一头狮子的影子,吓得远远逃走。
男:正是在这样一个夜里,狄多手里执着柳枝,站在辽阔的海滨,招她的爱人回到迦太基来。
女:正是在这样一个夜里,美狄亚采集了灵芝仙草,使衰迈的埃宋返老还童。
男:正是在这样一个夜里,杰西卡从犹太富翁的家里逃了出来,跟着一个不中用的情郎从威尼斯一直走到贝尔蒙特。
女:正是在这样一个夜里,年轻的罗兰佐发誓说他爱她,用许多忠诚的盟言偷去了她的灵魂,可是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男:正是在这样一个夜里,可爱的杰西卡像一个小泼妇似的,信口毁谤她的情人,可是他饶恕了她。
女:倘不是有人来了,我可以搬弄出比你所知道的更多的夜的典故来。可是听!这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吗?
男:谁在这静悄悄的深夜里跑得这么快?
这时出现另一个男声。
新的男声:一个朋友。
男:一个朋友!什么朋友?请问朋友尊姓大名?
咔嚓——放到这里,那个叫cheers的男人关掉了收音机。
新上的广播剧。他恢复了自己正常的声音,没有那么浑厚,也没有那么低沉,你听了吗?
听某几个bitch念几百年前的人说几千年前故事的稿子?
啊哈哈哈哈,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愤世嫉俗,不过我喜欢。他哈哈大笑,就跟罗兰佐喜欢杰西卡一样。
哈哈哈哈,那你得免俗,或者我们私奔。显然汤头看过这出莎士比亚名剧。
那或许你有一个令我讨厌的吝啬鬼财主老爸?
我没有一个这样的老爸,但或许有一个这样的男朋友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的是他?cheers坐起身,拿手指了指站在汤头旁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我。
请问朋友尊姓大名?他再次用刚刚的语调模仿广播里的最后一句台词。
我愣住了,汤头扯了扯我的衣角。
齐羽……我小声回答,哦不!硅基底料,我叫硅基底料。
差点本能地把真名说出来,我连忙改口。
哦?老板盯着我看。
你好。他起身向我们走来,边走边说,硅基底料,你叫我cheers好了,我和…嗯……碳基汤头…是老朋友了。
这时cheers已经站在我们跟前,眼神里是三分不屑。
他把脸凑到汤头的胸口,一把山羊小胡子都快贴到她胸上了,才看清那张写着她假名字的便签上写的字。看清楚了后,cheers的手绕过汤头,递上一支烟给我。
我…不抽。我推掌婉拒。
微弱的灯光下我总算看清了他的脸,一张非常不英俊的脸。大把不知多久没梳的头发胡乱贴在他的额前,逼得五官往一个方向挤。他个子甚至比我还矮半个头,因为我脚上这双松糕鞋加持,他现在头顶刚到我的下巴尖。这幅样貌,应该比莎翁的罗兰佐差远了,我想。
他看我拒绝接那支烟,摇摇头,有点失望。
那你看莎士比亚吗?他问,可能是想在尴尬时刻找点共同话题。
我看《驯悍记》。我突然说,尽量不表露一点情绪。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次cheers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你在笑什么?汤头一头雾水地问。
啊哈哈哈哈,我发现你这新朋友是真有意思。比你可有意思多了。我决定今晚即使变不出食材做给你吃,也得先做给他吃。cheers收回递烟的手,边笑边说,显然不想回答汤头的问题。
你今天想吃什么?他问我。
呃……我一时语塞,思考是不是应该先要份菜单,有菜单……
话还没说完,汤头打断了我。
我们有什么吃什么。她说,我都快饿死了,一整天只吃了只鸡腿。
你呢?cheers再次问我。
有菜单吗?我问。
咱这里点菜是这样的,当天有什么食材吃什么,客人可以选择偏好的烹饪方式。
那今天的食材是什么?
b52,咱今天的食材是什么?他对着吧台后的帘子大叫,看得出另一边通向后厨。
b52回来了?汤头震惊地说。
是啊,他去年被征兵贩子给卖了,说都不跟我说一句就跑去当佣兵,结果被派到科斯沃地区打了一整年仗,一会你帮我问问他后不后悔。cheers又点燃了一根烟,语气里满是遗憾。
怎么了?汤头觉得不大对劲。
钱没赚到,眼睛给人家崩掉一只!
啊?靠!汤头惊呼,用手捂住嘴。
这时,从后厨走出来一个黄发高个男人,男人头上缠着纱布,纱布包裹着他左边的眼睛。我隐约可以看见上面未干的血水。他应该就是他们口中说的b52。
你别听老板瞎说,我这眼睛不是战场上打掉的,是被个被我抛弃的妓女,趁我睡着拿烟头烫掉的。他说,我到底要说几遍你才能明白,老板。
一件紧身白色背心挤压出b52发达的胸肌线条。那明显是晒黑,而不是天生黝黑的皮肤让我在即使不知道他底细的时候也会猜测这大概是一名士兵。
那你后悔吗?
汤头大概是想着先完成老板交办的任务。
后悔什么?明明伤口还在淌血,b52脸上却只剩下疑惑,完全感觉不到他在乎那点疼痛。
是个硬汉,我由衷敬佩,突然想起以前老爸跟我说过,真正的硬汉不在战场,而在医院。
后悔认识那个妓女。汤头改了问题。
不后悔。b52考虑了一下,就是觉得她卖的有点贵哈哈哈哈。
他想大笑,可惜纱布绑住了他脸的三分之一,鼻子以上的肌肉都不能动,做不出笑的表情,所以只能抽搐着腮帮子点头对汤头示意。
这表情真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