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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入局(5)
    顶沼共有三季,夏、秋、冬将一年十二个月平分成三个季度,雨季则在秋冬交接之际到来。十一月月初,秋雨连绵不休,往往两周不见一个晴天,但比起每二十五小时进入一次极端天气、紧邻斯卡洛兹娜雪原的奥尔梅克,狄露威姆城中的气候要更加稳定宜人。

    雨刚停,恰逢立国庆典的节日期间,只是清早就已经有不少人拎着雨伞,走出了旅店的大门。游吟诗人搬来矮凳,坐在花坛旁边,脚踩在积水洼里,边弹边唱,引得涟漪阵阵;花坛前的集市刚刚开张,货物正被员工搬出店面和小巷,前呼后应,源源不断地堆上货架;贵妇人揽着绅士的胳膊,驻足在秘法道具展示柜前观望;甜菜根被蛇人一家三口放进菜篮;卖报纸的阿维斯族小贩扇动翅膀,穿梭在大街小巷,叫卖声与烤面包的香气飘满了四面八方。经过雨夜的一夜好眠,整座城池都逐渐苏醒过来。

    而相较下城区和中城区的烟火气,上城区似乎仍在梦里,显得宁静了许多。作为行政中心,节日期间,听议政院和克拉法琳宫内的工作人数锐减,仅有少部分本地人留在附近,喝茶、聊天、读报。

    “咔啦咔啦咔啦”——

    忽然,原本闲散惬意的氛围被一阵嘈杂打破。

    从路边的露天咖啡座远远看过去,有七八个骑士,佩剑持枪,列着队,正在护送一个推车穿过克拉法琳宫后身。推车上似乎站了个人,他被塞进布袋里,身上绑满了束缚带,牢牢固定在推车竖立的弧形槽里,动弹不得。

    “……”

    巴别尔的头套在铁头套里,只有一双鲜红的眼睛露在外面,被颠颠簸簸地推着走,眼里无光。他的头无法转动,便用余光瞥了一眼随行的实习法医。这个名叫安德鲁的年轻人受先知指派,负责监视巴别尔了解自己的“工作”,但他清楚,与其说工作,不如说是这个国家一种针对特殊人群的特殊服役手段。

    “这真的有必要吗?”我又不会咬人。后半句他没说出口。

    安德鲁抬头看向巴别尔,似乎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无奈:“抱歉了先生,没办法,您毕竟有那样一种血液武器。”

    “可我只是来治病的。”不是恐怖分子。后半句他没说出口。

    “先知的命令,让我们把你从太平间护送到医学研究院主院。她还特别叮嘱过,要做好防范措施,我们只是按规矩办事。”推着他的骑士解释。

    “……”

    “判决书和通缉单你都看过了,病治好了一样要服刑的。”安德鲁故作遗憾地摇摇头,“看您不像是个莽撞的人,怎么会为了治病而偷渡拒捕呢?想到研究院来,合法的手段有那么多,又不是非现在不可,结果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我都替您感到惋惜。”

    “的确是非现在不可。”

    “唉,说什么都晚了,您就好好做人,争取早日康复吧。”

    “……”

    他皱了皱眉,突然又觉得这个铁头套还有点用。

    骑士们推着推车,走了近一小时的路程,穿过数不清的高房矮屋,转过平整气派的大道,挤出逼仄湿冷的小巷,直到逼近城邦的边墙,眼前的场景终于豁然开朗:

    这里坐落了一处酷似西方庄园的建筑群,占地面积并不逊色于政治中心,但装潢简洁,用色单调而苍白,正门采用金属与石膏的结合材质,镂空雕刻精美繁复,裸露出来的几处金属却已锈迹斑斑,和正对大门口的主楼一样,从外观看上去略显古旧。

    安德鲁介绍,狄露威姆的医学研究院是整个奥普拉最具权威的医疗中心,临床与理论研究一体,不论是人类、蛇人、阿维斯族还是混种儿,都已有一套成熟的针对性医疗体系。

    “时代正在变革,巴别尔先生,我们早已不在靠放血治疗精神疾病的年代,先知的磁疗法甚至够解构你的记忆!”

    巴别尔听着实习法医声情并茂的讲解,朝前观望,站在推车上,被推进了这般气派宏伟的建筑景观的大门。

    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感想:“为什么要把太平间建在那么远的地方?”

    “因为克拉法琳宫里设有一个分院,那儿的主营业务是法医和外科,”安德鲁回答,“总不能把尸体放在国王的宫殿底下吧?”

    他们经过门口的花坛,巴别尔注意到,花坛里栽满了深蓝色的矮茎小花,但有一株尤其巨大,花托里装满了水,正在随风摆动。他突然明白过来,也许整个花坛里的这些花都是同一株植物。

    二十分钟后,巴别尔站在研究院主楼三层,第十四实验室左侧实验台的斜前方,替自己拆下铁头套。

    护送他的那一队骑士圆满完成了任务,做好交接工作,很快就带着推车离开了,安德鲁则与他们一道,回了位于王廷的分院。

    他面前,先知安德娜正站在一个水箱后,几块白里透红的生物组织放在她两手之间,分别被几根软管和水箱连接在一起。

    她就这么盯着这组装置,一动也不动。

    “我具体应该干什么?”巴别尔问。

    “……”

    没有回音。

    过了两分钟,安德娜突然吐出一口气,泄了气似的开始拔插在软体组织上的软管,嘴里还自言自语:

    “这个方法行不通,不是这么回事,和解剖结果不相符,它们应该能实现虹吸……”

    她陡然抬起头。

    “啊!抱歉,你刚才问我什么?你要干什么,是吧?”

    巴别尔把头套放在实验台上,抬了抬眉毛。

    “来吧,躺下。我会降低你的神经活性,做点检验工作。”安德娜指指摆在角落里的手术床,脱下一只手套,转身从储物冰柜里取出一个玻璃杯递给他,“先喝了这杯饮料,让我想想我们该从哪里开始。”

    巴别尔走过去,接过杯子,里面装了小半杯墨绿色的液体,他晃了晃这杯略显浓稠的冰“饮料”,一些绿色结块物质挂在杯壁上。

    见他有点迟疑,她又说:“新鲜获取的,帮我尝尝,正好我还没来得及用。”

    “这是?”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巨蝎鲎的毒液。”

    “……”他鼓着腮帮子看向安德娜,又看看手里的玻璃杯,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尝起来像苦瓜汁。”

    比起热度过高的茶水,他反倒是不在意毒素的作用,至少这不会使他体内的毒血沸腾,再导致创伤性休克。不夸张地说,没什么比他的血液更具毒性了。

    “是吗?听起来味道不错。”安德娜在记录簿上写下“苦瓜味”三个字。

    “你说降低我的神经活性,就是喝这个?”

    “以你的体质,普通麻药估计没几分钟就会失效,这种神经麻痹素一段时间内无法被人体代谢,可以持续发挥作用。唯一的缺点就是生效缓慢。”她掏出怀表,“现在距离起效……还有点时间,不如先和我谈谈,你是干了什么事才到我这儿来的?”

    “非法越境……或许还有拒捕。我以为你知道。”他感到舌头有点麻。

    “现在知道了。庆典开幕那天我不在,我的科考队在野外捕到了一只白色的巨蝎鲎,和当地的动物保护协会交接时起了冲突。”

    安德娜用带手套的那只手抓起桌上的生物组织,放进了药剂瓶。

    “所以你出面调解?”

    “哦不,我花了十分钟嘲笑他们抓捕基因突变的珍稀物种还要向动保协会申请认可,又花了半个小时告诉他们怎么妥善安置巨蝎鲎,避免把自己抬来太平间。”

    她脱掉手套,接过巴别尔手里的空杯子,坐在了自己的工作台前,拿起一叠纸。

    “……”

    “至于你这件事,说不通的地方不少。”她翘着腿,阅读有关巴别尔的文件资料,第一张是判决书,和安德鲁手里的一样,“根据游骑兵三队队长莱尔斯的传唤笔录,你是被巡逻兵在奥尔梅克的毒森林附近发现的?”

    “是。”

    “那你之前在哪?”

    “在森林里。”

    安德娜摸摸下巴,弹了一下那摞纸:“这上面写,有个奥尔梅克人称,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毒森林内部,他说目击到你从一个凭空出现的裂口里掉了出来,而你不但没被毒气杀死,还反倒向他走近,要问他借用……‘手机’?那是什么?”

    “只是一种通讯工具。”他想了想,又补充,“的确有这么回事,他当时戴着防毒面具,见了我就像见了鬼一样。我还以为我终于死成了。”

    她“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抱歉,嗯、所以你也是从其他星球掉进来的,但是没在森林里中毒。”

    巴别尔点点头。

    “那么你大脑里那些古怪的情景就说得通了。”

    她话锋一转:

    “人道主义起见,关于这件事,你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现在告诉我,趁我对你正感兴趣,能帮上点忙。”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帮我的忙?”

    “我有我的理由,你会知道的。”

    “……”他沉默了一会,“我不信任他们。”

    “不信任谁?”

    “奥尔梅克的那些隐居者。那张过了期的跨境许可证明是我偷拿出来的,他们不会让我活着离开奥尔梅克,我不可能再回去。”

    “奥尔梅克的隐居者……多是学术界的流放者,这倒是情理之中。”

    “所以,假如我当时跟随游骑兵回到奥尔梅克,他们吸取了这次的经验,再要离开就会增加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至少无法和平解决。我只能冒险一试。”

    “我明白了,的确可以算是难言之隐。‘此人系被奥尔梅克的流放医者非法限制人身自由,侥幸出逃,为寻求援助迫不得已进入布拉泽境内,且曾持有合法跨境许可证,却因匆忙,未注意许可证已逾期’。”她边读边写,用钢笔抵着下巴思考,“‘届时情况紧急,无奈之下出此下策。本人认罪态度诚恳,无法处以死刑,未入布、奥国籍,不具备遣返条件,且或对研究院新科研项目起重大作用,提议从轻处罚,至首席秘法执掌官处劳役补过’。”

    听了安德娜这一番话,他原本浑浑噩噩的意识突然清醒了不少:“你……要帮我上诉?”

    “上诉?别想了,死罪已经是板上钉钉。我在给王廷写转刑书,例行公事,只要迪斯特什盖章,你就能在我的管辖下活动了。说到底就是替我干活,可能几十年,也可能几百年,贡献特别大的话,没准就能恢复自由。”

    “……”他沉默了几秒钟,“谢谢。”

    “不客气。收留你的人叫什么名字?”

    “……什么?”

    “名字,奥尔梅克收留你的人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有人收留我?”

    “不然你的跨境许可证哪来的?那些流放者可没有这种东西。”

    “……”他思考了几秒,甩了甩头,意识逐渐昏沉,“狄奥尼。收留我的人叫狄奥尼,一个……岩矿学者。”

    “这个人一直和你住在一起吗?”

    他点点头,提前平躺在了手术台上。

    “多久了?”

    “从我来到奥普拉开始,大概半年……”

    巴别尔侧过头看她,视线昏沉,先知的眼睛成了他视野的焦点。他越看越觉得,那双绿色的眼睛虽然澄澈清明,内里却异常空洞,仿佛一片了无生机的荒原,又仿佛一面镜子,只能反射出他的模样。

    他进入了深眠。

    “安德娜,我勤劳的表亲!”

    这时,一个声音骤然响起,伴随着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打断了先知的思绪。

    随着“嘭”的一声,实验室的大门被骤然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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