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收到的信息中所说,见面的地点就在帝都上西面的英杰纪念堂。
并且只要进入,就一定能见到…
来到这庄严肃穆的场馆前,它的外层宛如寒风中经受吹打的石碑般,不规则且粗糙,深切地体现了帝国战士们的意志。
纪念堂中保存了帝国能搜集到的,所有忠于帝国的战士们的名字、样貌、战斗经历。
甚至不止是帝国时期,连更久远的时代的资料也并存入其中;实际上只要进去参观就可以发现,纪念堂内还包括了白圣、李中奇、白雪这些圣国时代人物的记录,以及其他大陆上人族的相关记录。
严格来讲这纪念堂,不止包含了对帝国战士的纪念,更是对全人族英雄的纪念。
我的亲生父母,也在这里面吗…那增均想起根据黄显的意思,他的家庭满门参军,皆是为帝国献身捐躯的英雄。
或许是见多了牺牲,黄显完全没有要那增均走上军途的想法,而是一心指引他去专攻学术方面的成就。
“总之,先进去吧。”想再多也是无意义,那增均迈开脚步,进入纪念堂之内。
里面的气氛似乎比外界看过去更加沉重,仿佛是从古至今所有于堂内存有记录的逝者们在呼唤低语。
不是实际能感受到的话语,而是他们精神层面共通之处叠加起来,从而产生的回响。
参观者逐渐深入的过程,就是逐渐体会到这份情感的过程。
纪念堂有独特的构造,它内部不是简单直连的空间,而是多重空间的集合并联。
不如此布置的话,单凭一座纪念堂也承载不下足以显示所有人族英雄信息的资料:每位留下名号的英雄,都在此具有一席之地。
若是自有史以来开始算,这数目算得上是相当惊人…正是有英雄们的挺身而出,才有了如今在门户占据定地位的人族。
大约是自动检测出了那增均的身份,他刚进入纪念堂的瞬间,身前道路就自行重组,为他呈现了一条专属的“游览路线”。
“特意为我准备好了吗?”那增均要走的路幽深却不冷寂,走廊上亮着淡白的光,不断向前延伸。
才迈出一步,此时在他眼前,已经浮现出某人的投影。
想必是与那增均关系密切之人,才会被判定为需要第一个让他看到吧。
这是名眼神坚定,身穿军装的女性;她的投影如同实体,视线静静地注视着前方。
“她会是…”当那增均将这名女性与记忆中的某个角色对应起来时,一道空灵的女声不知自何处响起。
声音如同解说,又像是在追忆般回荡于整个走廊,传递到那增均耳中:“我还记得她,罗菲…”
谁在说话?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那增均刚升起这个疑问,便感受到空灵声音中带来的安宁平静之意。
尚不知究竟是怎么情况,他随即选择聆听下去。
声音继续传来,不快不慢地陈述着:“她是个很安静的人,其他队友闲谈调笑时,她只是在旁边看着,像是要欣赏这情景一样。”
“她平时喜欢缩在动力装甲里面,哪怕没有作战安排也这么穿。”
“有人问她,干嘛老穿又厚又宽的动力甲,她说因为这个穿起来舒服,还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罗菲的习惯,让人觉得她很不积极,但其实不是的。”
“虽然有些怪癖,但她打起仗来可不含糊;她身上就是有那种…拼着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彻底歼灭敌人的气势。”
“我后来才知道,她参军之前,老家全城都被一头涌现出来的怪物吞进肚子,与外面隔绝。”
“那种混乱让很多人都死了,很多物资也缺乏;怪物的肚子里环境恶劣,还残留着没被消化掉的其它邪物,与新的受害者们争夺生存空间…她那会儿才二十多岁,就要艰难求生。”
“直到帝国军把涌现怪物切开时,全城剩下的幸存者不过几个人而已,罗菲就是其中一个。
“每次作战,大家都更能意识到她到底有多勇猛。”
“压制又一次狂乱的魔族时她冲在最前面、围剿八荒时她主动选择深入敌腹…更多的自不必说。”
这就是她,是我的生母…心中的预感强烈到宛如实体,那增钧能体会到血缘关系上的触动。
到了这个地步,即使不明说,那增均也非常清楚这名女性的身份,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他阅览着罗菲投影边上浮现出的一条条战绩,将先前从未知晓的,母亲的生平刻入记忆深处。
说来也巧,这还是那增均真正意义上去了解自己的血亲。此前他不过听黄显提及了少量这方面的内容,未做深入的探寻。
走廊光芒忽地染起一层深蓝,混淆了视线。
当再次睁眼时,那增均在这条路上不知何时已经又走了几步,投影里的人物也随之改变。
同样身穿军装,不过此刻投影的是一名男性,容貌与那增均较为相似,唯独眉眼间缠绕着化不开的忧愁之色。
“呵呵,我可忘不了他啊,那洪宇…”再次,令人内心平静的空灵之声响起。
早有经验的那增均不多做什么额外举动,他选择当一个专心的听众。
“洪宇他总爱给自己压力,喜欢独自承受危险,整天苦大仇深的。”
“他好像觉得自己是什么救世主,与生俱来就要力挽狂澜,见到的每个陷于危难之人,他都要救。”
“这种拼命法,几条命都不够花;也就是他参军了,才有机会把那种想法付诸行动。”
“在那洪宇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被他救过…相比起自己的命,他好像更在乎旁人的命。”
”每次他的出力都和压榨殆尽全身的潜力没两样,连最后一滴血也不去保留。”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奇人。”
“当那洪宇跟罗菲走到一起,嗯,大家都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甚至本该如此。”
…女声归于沉寂,那增均同样沉默不语。
我的父母,原来是这样的人么…他读着那洪宇投影旁记录的内容,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要说感慨,是有一些;可再多的,他就感觉不到了。
毕竟父母在那增均人生经历中所占的成分实在太少,刚到他出生后不久,父母便已经逝去。
他从来都没有体会过这种亲缘关系带来的温情,自然无法作出太大的反应。
对于那增钧,父母更像是个抽象的符号,最大的意义是证明自己的来历。
他能做的,顶多也就是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刻入记忆,丰满原本只是模糊概念的父母形象。
在那增均人生中最接近抚养者这一形象的人,唯有黄显。
“对啊,差点忘了来这里的目标…”一拍脑袋,那增均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完全机械化的,黄显的身影。
听说那见到这位可敬的长辈,他才抽出时间到纪念堂来的。
他不再停留,快步朝着走廊更深处前去。
莫名地有种意识在告诉他,他想见的人就在最深处等候…那增均脚下更快了。
但是在前进的路上,又有一道投影突兀地亮起。
这投影的是个年轻男人,他一身技术兵工装,眼中洋溢着热情与信念。
本打算直接越过这段阅览的那增均瞥见了投影之人的名字,他有些干涩地喃喃自语:“不,不会吧”
毫无疑问,这投影属于那个人,黄显。
当黄显宣布自己去世的消息时,社会意义上的他的确是死了。
再加上黄显曾经参军,有过战斗经历,纪念堂里当然会展示属于他的记录。
此处展示的并不是黄显晚年那副彻底机械化的身躯,而是他刚入伍时的模样。
由于和印象中的形象差距太过巨大,那增均单看投影,根本认不出这是黄显;即使有标注认证,他对此还是很难以置信。
黄老,是啊,他又不是妖族,天生当然也是作为人降世,作为人成长…那增均不禁嘲笑起自己刚才的这种思维模式。
老人也曾年轻过,他们以前也是从幼童开始,逐步走向成年再到衰老。
以个人的习惯印象去判断别人,实在不够谨慎。
不出意外地,空灵清澈的女声像是无形的导游,再一次叙述起来。
只是这次,她的语音中不如前两次那样纯粹,而是掺入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情感,令那增均实在无法捉摸其中真意:“黄显啊…终于还是讲到这里了。”
“他是个对帝国相当热衷的人,参军的最大理由不是别的,单纯是认为这样的方式可以更好地给帝国贡献力量。”
“虽然实际经历与他所设想的没那么相符,但整个军旅生涯依旧是他最充实的一段时光。”
“整天动力装甲不离身的小姑娘,理想远大的'救世主’还有那些总是把机甲搞到接近报废,让他修起来麻烦不断的家伙们…”
“性格各异,习惯相差巨大的人,在这里相聚。”
“每个人,黄显记得他们每个人参军的理由,或高远或现实,或是为复仇或是为守护。”
“尽管在那些理由的衬托下,他当初的一腔热情简直是不经大脑的冲动,可他很乐意与这些战友承担同样的风险。”
入伍参加帝国军,这意味着很多。
信念、考验、责任…这些都是基本中的基本。
忠于帝国,忠于人皇,忠于人族;即便在遭遇魔族时,这份心也不可以被改变。
意志必须坚定不移,无论面对涌现出来的何种对手,都毫无迟疑的迎战;即使那或许是自己另一个世界的至亲,也只能痛杀之而无迟疑。
“整整五十年,黄显在军中度过的,就是这么长一段时间,相当于人生的三分之一。”
无特殊因素影响的话,帝国军最多只会允许服役了五十年的士兵存在,年份再高就会强制退伍。
“该说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呢?黄显在从未受过致命伤的情况下,顺利且安然地退伍了。”空灵女声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出现了明显的停顿。
片刻的无言后,她才继续,恢复了最开始那种平静:“可惜与他同期的那些人,并不是都有这么理想的结局。”
“在意识到自己作为士兵的身份已然解除,恢复群众身份的瞬间,黄显想跟战友们来个告别。”
“他猛地回首,笑容满面,想看看战友们的模样——”
”灰。他只看到了飘洒在地上,被一件件军装包裹着的苍白灰团。”
“其他人一声不吭地,迎来了重点。”
作为帝国军的一员,身上会产生奇妙的变化:有限度的不死。
中毒、器官缺失、呼吸阻滞、精神伤害
即便在战场上遇到整个人都灰飞烟灭、或者在怪异影响下陷入疯狂的场景,帝国的士兵多数时候都不会真正牺牲,而是在休养后恢复。
哪怕是疯掉的精神,也能恢复到正常。
仿佛没事人一样,休养之后的士兵又可以投入新的战斗,继续发光发热。
只有一点,当此人退伍时,这份奇异便会失去,不再生效。
随后被拖延了许久的“大限之时”将立刻找上债主,让他们面对原本的、真正的命运。
“直到亲眼见证了它的发生,黄显才想起来帝国军的这个特性,他真的快忘了。”
不管遭受哪种伤害后都能急速复原,再加上时间的流逝,很容易令人忽视这最终会带来怎样的代价。
“他想起战友们总拿‘咱早都是一帮死人’来开玩笑,可那不是玩笑。“
是一群早就知道自己最终结局,并敢于面对它的家伙们的自嘲啊…
“就这样,黄显一个人庆祝了退伍,迎接自己的后半段人生。”
我从没听黄老说起过这些事…那增均看着投影中的年轻人,这和他记忆中的黄教授相差甚远。
在后半生,黄显的征战留下后遗症开始爆发了。
他虽然没有受过足以致命的创伤,但身体多年积攒下来的隐患仍旧让他离“健康”一词存在差距。
“坏死慢慢在全身各处浮现,除了把躯体逐渐替换,黄显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不过也是借此他又想到,和自己有类似遭遇,需要替换身体的人肯定存在;如果在这方面深造,拯救更多人,岂不是对帝国更有好处么?”
“于是他就朝着新的目标前进了,为这帝国,将后半段人生奉上。”
到此,声音又回归了沉默。
那增钧欲言又止,他此刻更想知道这声音究竟来自谁。
谁才能这样了解黄显,以完全知根知底的架势叙述其经历、思想?
不过这倒令那增钧在本就坚实的基础上,更加确信了几分“黄显还没真正死去”的消息。
空灵的女声背后,想来是有足够详细的信息作为支撑,没准就是黄老提供的呢…他低头想到,接着抬头平视前方的幽暗,踏入走廊的最后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