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八点后,见监狱侍卫们忙完了,他招呼了个侍卫出去上厕所。
外面的土地上留着雨水的痕迹,围墙的角落里冒出一簇簇蘑菇,马蹄啪叽啪叽地踩着烂泥,任由怎么看,都是个雨后的好天。
空气很清新,晨光尚未融化夜的寒冷,监狱周围一片纯洁,纯洁得会让人恍惚认为所有人都能得到谅解。
我也会得到谅解的。安德纳想。
他解开裤带,找了个没人的角落上厕所。
西边那个比监狱还要臭的茅厕,他见都不想见到,那简直快比北郊区的贫民窟还要臭了。
他的脸渐渐浮现在脚下的土地上,他直瞪瞪看着这张脸,对它脱了口唾沫,才系上裤带。
送饭的马车到了,苍蝇从茅厕周围飞走,飞向餐车。安德纳瞧见几个发霉的木桶,木桶边缘已经发硬的面糊一敲就能下来,木桶下的车板上有家禽的毛。
侍卫们拿出大勺子,拨开面糊上那层薄皮,舀出一份份连热气都没有的面糊,再象征性往里面扔几个臭抹布味腌菜。
安德纳捡了一根小木棍,当做烟咬在嘴里。
一个侍卫抱着精致的盒子,安德纳一看便知这是加餐。他走上去,问那里有什么,侍卫告诉他是水晶蒸包和草莓果酱。
水晶蒸包配草莓果酱,很独特的口味。
安德纳也有点动了心思,几次吞咽口水后,他转身回到牢房——他一想到诊所近半年来非常缺少资金,就把一切的想法都放弃了。
革新派的处境很难,若不是有亚历克斯·巴博这样的教授,以及自身难保的副院长为学生求情,他们恐怕也会入狱,而非开除。
原本在六年前,在现任校长还未上任的时候,皇家医学院的学术氛围还未如此糟糕,革新派甚至可以在校内与学院派进行学术骂战。
唉,安德纳在心里叹气。他烦躁地走进监狱,黑压压的长廊跟矿道似的,铁栏杆连成一片,把室外赐予他的美好心情又毁了。
走到楼梯口时,一些荒唐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太荒唐了,他想,怎么可能呢?哪会有给农奴发魔药的医生呢?
他嚼碎小木棍,皱眉咽下去。
男人躺在地上叫喊着,见安德纳回来,他又来了精神,还未开口就被安德纳亮出的拳头吓回去。
“女士,您最近的餐食不错。”
水晶蒸包和草莓果酱正是给薛俄准备的。
安德纳窝在草席上。尽管肚子咕咕叫着,他脑子里依旧在想着巴博的事。
尤利娅·薛俄靠在墙上,抱着装有笔记本的袋子。她告诉安德纳,笔记本里写的是她的自传,以及她在监狱里认识的人。
她唤来侍卫,让侍卫把笔记本送到纽伦不克大学的收发室。
天气不热,安德纳却看到她的额头上冒出汗水。
她望着通风窗那边的阳光,眼神偶尔才会聚焦。
“对不起。”她似乎是对安德纳说的。
隔壁的男人正在与很遥远的一名囚犯对唱,五音不全地唱着不知名的曲子,下流的歌词、反复的曲调,安德纳欣赏不来这种东西。
没过多久,监狱里的其他人也跟着唱起来,此起彼伏地嚎叫传过来、传过去,有人敲起栏杆,有人拍起手,他们玩得开心,监狱不像是监狱,倒成了贫民窟里的破酒馆。
直到侍卫开始用土话骂人,开始用饿肚子威胁他们,这场馊味的娱乐活动才在囚犯的惋惜中结束。
“安德纳你喜欢做梦吗?”薛俄温热的声音响起。
“喜欢。”
“你看来不像是个活在梦里的人,梦境的欺骗性太强了。”
“我也可以拿现实欺骗自己,它比梦危险得多。”
“比如?”
“无时无刻。”
薛俄笑了,她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随后,她对安德纳讲述起她做过的梦。
梦里,当局终于填补了空白的法律,表示革新派并无过错,下令禁止各个大学以党派为缘由开除学生,拨款打大量金币支持革新派的研究。
每一个被处死的先驱者都洗清了罪名,当局还在勒林若西大学盖了一座纪念牺牲者的纪念馆,每年都会组织学生去参观。
薛俄的梦、薛俄的理想仿佛一簇烟花于夜空炸开,在夜的帷幕上散落,落到河中,点燃草地。
于是安德纳只觉悲哀。
究竟是为什么呢?
安德纳无言许久,臭抹布味腌菜都没了后,他说他也做过类似的梦。
不过过程并不美好,死了很多人,连着几百年都在死人。
做梦,他想着,做梦是逃避的手段,不是前进的动力。但梦并不是全无好处,它在现实的雾霭里撕开一道通路,照亮在化粪池里的我。
“命苦啊!”
一旁躺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嚎叫:“我真是命苦啊,还有三个月才能出狱,三个月!我已经很久没有碰女人了,男人也没有!唉……”
安德纳抓住扫帚,木杆那端朝着33的老男人。
“你有本事捅死我啊!这日子没法过……啊啊啊,救命啊!侍卫!我的屁股!”
安德纳虽然看起来消瘦,但他的腕力和臂力是很不错的。他经常给希格维尔当贴身肉搏的陪练,从最开始只能撑半分钟,到现在的十分钟,进步颇大。
当然,如果他一直围着场地逃跑,希格维尔只要不使用魔法是绝对抓不住他的。
“我错了!大爷!别捅了!啊!”
“再叫,我会花钱让侍卫给我拿个长矛。”
“不叫了,不了不了!”
放下扫帚,安德纳随意捋了捋头发。那老男人痛得也不敢出声,只是在地上滚来滚去。
“那个药酒喝完除了有劲儿了,还有什么感觉?”安德纳问。
他又想起自己那个猜测,闲来无聊的他想再多问出一些细节,彻底打消“药酒其实是魔药”这个念头。毕竟这真的很荒唐。
“啊?您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好奇,是在那方面会有强烈的冲动么?”安德纳揶揄起男人强奸母羊的行为,“那还真是不得了。”
“那当然。”男人似乎没听出他的讥讽,“非常好用,您也可以试一试。”
真是不要脸,安德纳想,这种人就应该直接阉割。
“不。其他呢?”他接着问。
“那些农奴一个个虽然看起来依然瘦小,但喝完后干起活可比以前快得多,而且有几个老家伙常年疼痛的腿居然不疼了。”
安德纳若有所思点头,半响后说:“你真的认为那是普通药酒么,有没有可能是魔药?魔药想达到这个效果还是很容易的。”
这猜测的确很荒唐,不论是有灵性的材料,还是炼制药剂的制药法师都是稀缺的,这使得魔药的成本极为高昂。给农奴发药酒已是怪事,若发的是魔药,不是那名医生疯了就是安德纳疯了。
“魔药?”男人重复一遍,“您这想法太疯狂了,怎么可能。”
心里,他则不停抱怨着安德纳对他的称呼问题。我都服软换回敬语了!这小子居然还一口一个“你”!
“万一呢。”
“不过,我记得那个医生的确有魔力,可恶,凭什么只有我没有魔力,我也是贵族啊!”
“也许他是制药法师,那种财力雄厚的。他研制出了新的魔药,用农奴当他的新药试验品,或许除了你表面上能观察到的变化,在农奴的体内还有不能为人所观察的变化。不过……他明明可以用自己的农奴,有这种财力的人,手下怎么可能没有农奴。”
破天荒对非朋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安德纳说完便尬笑两声,不适地改变了坐姿。
“不可能,他就是个平民,怎么可能有钱买那么多魔药材料,除非他在法师协会偷的。”
“法师协会?”
“对,法师协会,怎么了?”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