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逮住一只小鸡。
那是“盛春”里的事了,倒有点接近夏天了。
六爷说当时天黑,它是在青山脚下逮到的,当时一只母的带着一群小的,都是野鸡。
他追着,一下就逮到最后那只,然后他就用一根塑料绳,就是用来扣纸箱的那种,把它的脚扣起来,拴住。
六爷一边说一边比划,却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胡子头发实在太乱了。
樾在认真地听,皭的眼睛四处寻。
“你在找什么?”樾问他。
“小鸡啊。”皭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可没敢带在身上。”六爷听了这话连忙说。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给你们再折腾死了怎办?”六爷补充道。
“不会不会。”皭收回目光,朝六爷笑道。
“得,我今天要先回去给它喂食,我还专门拾了几根麦穗。”六爷摊开手,手里有带着芒针的麦穗。
“那爷,等它熟悉了,能不能让我看看?”皭真诚发问,又保证自己绝不会折腾它的。
樾也期待地看着六爷。
“再说。”
尽管答案一点也不明确,皭还是笑嘻嘻的。
路口的梧桐再次茂盛起来,看样子要充满整个夏天。
风一阵阵地吹,皭问:“樾,你说这只小鸡叫什么名好呢?”
“算了,你还是别起名了。”樾一边说,一边回到前院。
“为什么啊?”皭跟着他,喊道。
然后樾就被迫听了皭关于起名的一些丰功伟绩。
天有些燥人。
六爷不如意,挺过了冬天,现在终于有什么可以陪他了。院长妈妈在听了皭的滔滔不绝后想。
现在几乎顿顿饭后都是樾洗碗,皭每次都乘这个时间去给自己的创作添上几笔。
悠悠苍天,悠悠白云,是一连串的好天气。
六爷终于肯把小鸡带来。
羽毛颜色不白不明亮,小小的,瘦巴巴的,还不停地叫,但声音也不大。
六爷看着它说后悔,早知道那么难伺候就不带回来了。
还说人家本来在老母鸡身边待得好好的,现在被逮来,连吃食都得要强塞才不至于饿死。
皭听了可怜它,用指头摸了摸它头上的羽毛,可也没控好力道,让小鸡直点头。
六爷说:“小心着点。”
小鸡的脚上仍拴着那根已经变成丝状的塑料绳,拴着的是它的自由。
樾抬头看了看飞过去的鸟,“六爷,野鸡会飞吗?”
“傻小子,鸡哪会飞?”
“那为什么还要拴住呢?”樾问,他已不知道是替谁问的了。
“不会飞人不会跑啊?”六爷反问他。
“跑就跑嘛。”皭也进入这个话题。
“跑了就没活路了,那么小。把人家逮来,不得对人家好啊!”六爷又在感慨,“早知道就不逮了。”
“没事,六爷,您要忙的话,我们帮你照看。”皭又打起保证,绝对照顾好它。
“爷,您给它起名了没……”
悠然自得的时光不懂人间的种种,只会流逝。
明明是将热的天,六爷还疑心小鸡会冷,给它包得严严实实。
六爷还抱怨,每次转悠一会就得回去给它喂食,麻烦死了,吃到现在也不觉得长胖。
“六爷,小鸡不是吃虫子吗,喂几只虫子就好了啊。”皭出主意。
六爷恍得才想到一般,瞪了瞪眼睛。
“小子,聪明啊。”
“六爷慢走。”
可几只虫子还真是要命地难捉。
“六爷,你在街上逛的时候牵着它不就好了吗,它肯定会自己逮虫子的,何必自己去逮呢?”
六爷照做,笑着夸皭机灵。
皭也确实聪明,他很快就发现小鸡的一个习惯。
当他把衣服卷起来只留一个口的时候,小鸡就会往里面钻,然后睡觉。
但这个法子可能会让小鸡透不过气来。
皭就想,为什么小鸡喜欢这么做呢。
看到梧桐树上的那个鸟窝,他就突然明白了。
小鸡不是想钻衣服里,它是想钻在母鸡下面的窝里。
哦,原来它和樾一样想妈妈啊。
他尝试稍微用点力气地包裹着握住小鸡,果不其然,小鸡把眼睛眯上了。
后来他总是这么干,小鸡就一直睡。六爷就又抱怨,它晚上也不睡觉老是会叫,喂它吃东西也不吃。
“是不是病了?”
皭心虚地说:“不太可能吧,这不活蹦乱跳的?”
他又扯话题,“爷,这是公鸡还是母鸡?”
“不懂。”六爷答。
樾在一旁看着皭,皭的思绪又飘远了。
如果是公鸡,以后扯着嗓子叫,这叫“雄赳赳,气昂昂”。
如果是母鸡,那就下蛋,最好是很多很多的蛋,有的孵小鸡,有的买了换钱。
等这只小鸡老了,就杀了吃肉,物尽其用。
话说,真不是皭残忍,在一定程度上,皭觉得,老了比死了还可怕。
尤其是孤身一人地老去。
还有一方面,皭没见过杀鸡的过程,如果他知道还要用开水把小鸡的毛烫掉,那他宁愿让小鸡老死。
六爷把它带回去了,一路上就想,既不饿,也没病,大晚上不睡觉,那就是……冷喽。
“皭,你刚刚在想什么?”樾问他,看他一副期待的样子。
“小鸡长大的样子。”
其实,他还想了自己成为了什么样的大人。
樾不说话,看着六爷远去的身影,说着再见。
皭的样子可不单单是想小鸡的事,他可瞒不了樾了。
“还有呢?”
“樾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
他在说谎。
樾也不拆穿,哼哼了一声。
下一次来的时候,六爷很高兴,说他翻了很久的垃圾桶,终于翻到了一个灯。
“翻灯有什么用?”樾问。
皭说:“灯泡会发光,樾,这是常识。”
六爷说,小鸡怕冷,用灯给它暖和暖和,它说把插头修一修就能用了。
看来六爷真的很开心,走了几步就回头对他们笑笑。
终于要等来一个雨天,天上乌云已经准备好了,刚刚还是明亮的天色,这会又变得黯淡起来。
六爷没防备,躲在屋檐下避雨。
他心想,还好把灯放在小鸡的纸箱里了,肯定暖和。
他还心满意足地点头,笑了笑。
雨一直下,从下午下到后半夜,索性六爷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个铁杯子。
举着伞的路人偶尔扔进去一两枚的硬币,其中有的还扔在水地里,六爷对他们点头道谢,又去捡那硬币,脏水沾上手,他也不在乎,随意地往身上抹一抹。
他实在困,就靠在人家门店的墙壁上睡过去了。
直到第二天一早,屋檐上滴着水,满地是昨夜雨水的狼藉。
六爷被晃醒,
“醒醒,我店要开门了。”
六爷醒过神来,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砸吧砸吧嘴,“不好意思啊。”
他揉揉混乱的头发,然后摸摸脖颈,扶了扶腰脊,想起来小鸡,连忙赶回家里。
不对,那不是家。
他一路上胡思乱想,记忆碎片一片片打来,他也不想深忆,头疼。
他只知道自己还养了一只小鸡呢,他这命,暂且不是为自己的。
打开车库的门,
热浪,烟雾袭来。
六爷的眼里映着燃烧的火,随即炸裂声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六爷连忙关上门,背抵着,心脏直跳,他想起来,那是他捡的一挂鞭,就放在小鸡的纸箱旁。
车库里面一直在响,六爷的心跳也让他震耳欲聋。
快停!
终于一切停息,整个世界就剩心跳的嘶吼。
六爷再次拉开门,脚边是鞭炮的残渣,那烟雾,那热浪依旧,可恨的火还在燃烧,熊熊燃烧,不息不灭,在六爷的心里已然是声势浩大。
他摇着头,不敢相信。
他狼狈地再跑出来,大喊“着火了!”
他四处喊着火,寻着水,糊涂到用手去接雨水。
慌,无尽的慌快要埋没他,怎么他都被埋没了,还不见火灭。
是周围的居民端来一盆又一盆,拎来一桶又一桶的水。
火灭了,处处狼藉,灰色的烟始终弥漫在车库里,大家捂着口鼻退出来。
只有六爷在往里进,他顾不上说谢,他翻找着那片废墟,仍冒着烟气,烫手。
但六爷没能顾得上,仍翻找着。
外面有人说话:“怎么突然就着火了?”
“昨天还下雨,天也不干啊。”
“火灾烧死的少,呛死的多。”
“小孩子回家去,凑什么热闹,过会还得上学。”
毫无意义的话一句接一句,六爷是真的不管不顾。
他仍费劲寻着什么,他知道他两次看到的火着的地方就是纸箱。
手被烫的麻木了,六爷看见孤儿院那些小孩给小鸡编的草窝,烧的面目全非黑乎乎的一团,稀碎。
他知道小鸡就在这里面,他走前,把小鸡又是包好,又是塞到草窝里,又把灯泡压得低低的。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翻,翻到烧焦的羽毛还不甘心,翻到些细碎的白色的星星点点。
六爷的泪终于挣脱了眼眶,那是小鸡的肉啊。
他只流了一两滴的泪,就不流了。
六爷就要把垃圾都拾掇出去,他看到那个焦黑的灯泡,还发烫呢,他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又兀自捡起碎片。
壁被烧黑,泛黄。
这么一烧,这里面也不剩些什么东西了。
六爷突然笑了,哪里是不剩些什么东西了,是什么东西也不剩了,不会剩了。
那场火没有要吃人的意味,可在六爷心里的那场火燃了半边的天,现在只剩残垣断壁,不断的灰烬呛着他。
灵魂着火,眼睛流泪,只要眼泪再多一点,那就是水深火热。
死了就死了吧。
对不起就对不起吧。
早就说后悔了,没办法,活该遭这个劫。
六爷放下得快,周围散去得快。
“我会赔的。”尽管六爷这么说。
房主不信他能有钱,也不会为难他。
只有院里那些小孩哭了半天,而且这事只能由他们的院长妈妈告诉他们。
六爷离开时的样子是失魂落魄的。
院长妈妈看着他,摇了摇头。
“天各有命。”
是,他们都躲不开天灾和人祸。
尤其是眼看着却无能为力的人祸。
尤其是自己深陷着的自己造成的人祸。
皭大哭一场,他说还没给小鸡起名。
樾流着泪想,如果起了名,离别会更难受的。
天下有很多的小鸡,不是死了哪只都让人伤心的。
起了名,标了号,就忘不了。
宋樾,宋樾。
六爷,您也别伤心,没办法,总会死的,人也会消失的,最终都会化成灰的。
樾擦了擦眼泪,继续洗碗,盛还是看他。
没过一会儿,樾的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天又开始放晴,很晴的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