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勿玦怔住,看到了父亲正从车里下来,她恍得明白自己得救了,她高兴,泪终于倾泻。
可伸出的手就那么长,她触碰不到,想跑过去但奈何后怕上来,已经使唤不动腿了。
父亲看见她,看见自己的女儿站在阴影里,又是喜,又是心疼,至少她平安。
“爸,救我。”她说。
可他们的距离有点远,没人听清。
她颤抖着转身看向深巷,说:“去救我。”
郁勿玦父亲来到她的身边,搂着她,“孩子,没事了,没事了。”
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她逃跑的一瞬就注定那块石头悬在她的心里。
泪干,她挣扎着,往回跑。
警察和她的父亲在后面追。
她的目的就是这个。
第三次路过这里,但这次没有恐惧,嫌恶。
那家店再次刺进她的眼眸,景也是。
小男孩跪在地上,旁边躺着流浪汉。
鲜血横流,肮脏不堪不满了他们的脸。
小男孩的脸红肿,青一块紫一块,他的左眼高高肿起,眼泪不停。
他看到她来,眼泪更甚,
你还回来干什么,快跑!
她定住,她摇头。
很不可思议,她能知道那个时候流浪汉,
“死了。”
如果儿子遭遇毒打,那他的父亲一定是先被打死的。
她跪下,她摇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带上你走的,这样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警察赶来,结束这场噩梦,他们都被带走了。
父亲抱住郁勿玦,他一来看到的就是她哭得瞳孔涣散。
爸,你不知道吧,这是我造成的。
她拿起父亲的手,巴掌对着自己的脸,想要父亲狠狠拍上去。
可是父亲只是爱抚地摸了摸她小小的脸。
不,我该的,我该的。
她心里的石头落下,但砸了一个大洞。
她逃避,她晕厥。
“我再也没遇见他们。”郁勿玦咽下嘴里的酒,说。
苦,这酒好苦,越喝越苦。
靳容也终于夺过她的杯,讲完了,也没必要再喝了。
他一点点将目光移回她的眼睛。
直到现在,他还是想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看到她脆弱地依赖。
他想告诉她,他也是卑劣的,没有人高尚。
知道了你的过去,但没办法,还是爱。
会为了她放弃更广阔的未来,为了她一辈子躲在这片小地方,为了她当一辈子的儿科医生。
换他来,换他清醒地来。
靳容的父亲在小时候就一直告诉他,要听妈妈的话。
因为妈妈不喜欢他,他刚出生没几天,妈妈就想要掐死他。
所以他一直一直都活在他们的意愿里。
但其实是他们患了病,没人这么觉得,所以没人治。
妈妈总说:“要是没生过你就好了。”
靳容说:“对不起。”
妈妈还说:“你不应该活在世上。”
靳容说:“对不起。”
妈妈又说:“你是我一生最大的败笔。”
靳容说:“对不起。”
他不敢反抗,他不敢和别的小朋友比。
他们是被爱的,自己是被恨的。
可还是要和他们玩得很好,这样就能偷一点被爱的感觉。
好像就这样,靳容总是带着一定目的去和他人交往相处。
他那么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妈妈是疯子。”他的同学说,正常的母亲怎么可能说那种话。
靳容还是一拳就打上去了,他却感觉罪恶,因为他竟然觉得这话说的对。
父亲来学校解决,他握着父亲的手,贪婪地握着,他想感受到他们的身体里的血是同样的,流淌着,从心里流向全身,从全身留回心里。
那时候他好有安全感。
他被批评,但却不在意。
回家的路上,父亲告诉他说:“回去要赶紧认错,妈妈很伤心很伤心呢。”
不知道为什么,靳容觉得有点窃喜。
他捍卫妈妈的声誉。
他为了母亲出手。
他终于换来母亲正常的情感——为孩子担忧。
可当他们回到家,他迫不及待地寻着母亲。
那时候他的眼睛还忽闪忽闪的,明亮。
四处不见人,在洗手间传来流水声。
他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你在里面吗?”
回答他的还是流水声。
父亲也赶来,问话。
流水声不绝于耳。
门打开,靳容觉得世界都停止转动了,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在后退。
入眼的是满浴缸的血水,妈妈躺在里面,没有声息。
水还不停地流,流进下水道。
触目惊心,每一滴水都触目惊心。
靳容觉得,那流走的是妈妈的生命。
原来妈妈正在枯萎。
父亲上前,抱出妈妈,她穿了自己最喜欢的裙子,现正滴着血水,她的手腕上有很深很深的口子,还不止一道。
“妈妈死了。”父亲告诉他。
父亲又告诉他,是因为靳容
“丢人。”
不是的,不是的,靳容想那么多的小混混都打架,毫无意义地打架,他们都从不嫌丢人。
可事实就是这样,他妈妈的精神有问题。
她的留言就是,
“靳容,本来该死的是你。”
“靳容,我真应该在怀你的时候一刀插进肚子里。”
“靳容,你就是想逼死我对吧。”
“靳容,我是你杀的。”
靳容就是那个杀手,就是妈妈握在手里的那把刀。
他认了,是的,是的。
父亲也很悲伤,但他总在靳容面前勉强地撑。
靳容觉得日子就这样过吧,就这样就行了。
时间会抚平一切的,他坚信。
父亲总会带他出去散步,他们的手牵着。
每当看到看到有车驶过的时候,父亲就紧紧攥着他的手。
虽然痛,但他觉得那是幸福,不应该嫌。
靳容那时候还是很小,什么事都仰仗着父亲。
那段时间很平淡,没有母亲的生活很平淡。
父亲会做晚饭,围着妈妈的围裙,会笑着问他一天学了什么。
会在他摔倒流血的时候,安慰他说不要哭,要坚强。
很普通,但是他奢望了很久的生活。
剩下的靳容就只记得天很白,白得刺眼,他却仍盯着看,看到眉头皱起,看到眼泪泗流。
因为一到晚上,妈妈就会出现在梦里,如同她还活着一般。
每每惊醒,他感受到父亲候在一旁,抚着他的头发,擦一擦被冷汗弄湿的额头。
还有很熟悉,很浓,很呛鼻的尼古丁味。
他以为,父亲也在思念母亲。
靳容和郁勿玦第一次相遇,很戏剧。
父亲带着靳容散步,天已经接近傍晚的局,夕阳很美,少见的美,十里天披上彩霞,姹紫嫣红,那些花的争奇斗艳真算不得什么。
父亲牵着他,一步一步地走。
在很纷扰的红绿灯路口,车辆来来往往,或许里面的人正期待着回到家,温暖的家里有家人,被爱的,爱着的,所以车扬起的灰尘都是欢快的。
人间真是热闹。
他们等着红灯,车身一辆辆驶过,偶尔的货车路过带着轰鸣。
郁勿玦最不喜欢吵,她和自己的父亲站在靳容对面的人行道处。
一辆辆的车挡住他们的彼此的视线。
靳容心情很好,他感到父亲紧紧握住他的手。
父亲在车的鸣笛声中说:“我们去陪你妈妈。”
他拉着靳容向前冲,他知道驶过来的是辆大家伙,一击足矣。
急刹车的声音刺破每个人的耳膜,刺破苍穹。
郁勿玦眼看这一幕,皱眉,耳里充着急迫时的余音,和那个男人的惨叫。
靳容目瞪口呆,他很幸运,但又好像不幸。
因为惯性,他被甩到车碾压的范围之外。
因为本能,他向更前方爬。
他的额头磕出血来。
回望,是自己父亲被压在车下。
双腿全是血肉模糊。
但他双目充血,青筋暴起,用尽气力吼叫:“你是懦夫,你不配当我儿子。”
天空还是漂亮,漂亮得有些残忍。
靳容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已遍布血与惊恐。
路人中瞬间炸起,拿手机拍照的有,打电话曝着最新新闻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无人上前。
当事司机下车后本想大骂,但却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整个世界,在靳容的世界里,只有郁勿玦在哭,眼里盈着泪。
他爬过去,爬到那对父女前,“求求你们!救救他!救救我爸!”
他的头往地上磕,头晕目眩后继续磕。
可当他再抬头看他们的时候,郁勿玦在居高临下地看他,她的头甚至没有低下,可她的泪滴在他的面前。
他一直以为那是悲悯。
可郁勿玦说出那段过往的时候,他现在回忆只觉得她在透过自己看别人,毫无悲悯。
只有愧怍的愧,和恐惧的惧。
郁勿玦有些站不住脚,她几乎要跪下,她也望着自己的父亲,“救他吧。”
那股子绝望劲,简直在说:“救我吧。”
是的,靳容得谢他们。
救了他的父亲,救了他。
医院里总能听到他父亲喊“你是懦夫,你不配当我儿子。”
靳容一边照顾他一边充耳不闻。
自己的父母只是病了而已。
可他也知道,不全是。
他不小心睡着,就趴在父亲的病床床缘。
那时候夜深,只有外面明亮的月光洒进来。
他清醒时,靳容看清了,那双瞪着自己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是自己父亲的眼睛。
就好像在说:你怎么不去死?
靳容呆滞住,他好像想通很多事情。
父亲紧紧牵着他只是为了防止他逃跑,在撞车的时候逃跑。
夜里被噩梦扰醒看到的父亲,是抽了很久的烟,然后想要拿枕头闷死自己的父亲。
父亲和母亲好像都在说:靳容,你怎么不去死?
可,靳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是他们病了。
他求郁勿玦的父亲,他说他以后一定要当医生,一定。
他至今忘不了那时哭得窒息的感觉。
靳容很聪明,仿佛是为了医生这个职业而生。
但他却选择当一个儿科医生,陪郁勿玦来到这么小的地方。
郁勿玦也明白,他学医绝不是为此。
又没人劝得动。
他们的手牵在一起。
不知道是夜还是凌晨了,樾还没睡觉,他躲在楼上的楼梯口,一直听着。
坐在那,抱着腿,忍受着冷也要听完。
皭劝他,“那是大人的事。”
也没劝动,皭也陪他听。
就说嘛,皭容易共情,听不得院长妈妈哭,自己也偷偷抹眼泪。
靳容抱着院长妈妈上楼来,樾和皭吓得赶紧跑回被窝去,又很小心地不发出声音。
靳容给郁勿玦的父亲发消息,黑暗中,手机的光映在他的眼里:
叔,我在这里工作就够了,我会照顾她的,您也别担心了。
新年快乐。
窗外烟花绽放,响彻了整个夜晚。
靳容又出到门外抽烟,刚要掏出打火机,就回头看看。
然后就收起来了。
“算了,小宋樾不让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