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第一次抬头,第一次仰望天空?是在白昼还是在黑夜;阴天还是晴天?他看到了什么?是炽热的阳、散漫的云,还是半掩的月、漫天的星辰?亦或者穿梭着雷龙的灰幕。
一切,还要从天空说起。天有多高?攀到树上不是答案,攀到山顶不是答案。曾有人凭风直上九万里,他看到的太阳依旧那么渺小,房屋、炊烟、人,也渺小了。
这还不是天空的尽头。
少年也曾仰望天空,少年问:“天有多高?”
他说:“等你站在那个再也看不见人的高度,你便知道了。”
少年一愣。
一只小虫在窗子关合的最后一刻从缝隙飞进,少年轻放下书包,课桌微震。
六点四十,离规定的签到结束时间还差二十分钟,班里零零落落已经有了几处读书声。少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里的墙角,两张课桌,一个人坐。可谓是:空间宽广、封地辽阔,一张桌用来写字看书兼睡觉用,一张桌用来放书,好不惬意。
晚上放学前,班主任会叮嘱靠窗的同学将窗户大开,通风散气,防止产生流感,此时班里没有一丝热气。
墙角有一处棱,少年向外偏着些坐,他搓了搓冻得泛白的手,哈了口热气,随后将书一本一本从书包掏出,按照尺寸由大到小依次摞在课桌上,高度刚好够遮住脑袋,进可攻、退可守。
今天是周一,少年就读的中学罕见的高三还有双休,也不怪,这就是台海一中的格局,作为本市最牛的学校,自然是要坚决地贯彻、执行素质教育,也不知道下学期还有没有这个魄力。
少年名叫姜旻,到明年的6月24便是18岁。宋兴文知道他的生日,常调侃:姜旻,明年放榜的日子既是你的生日,也是你的忌日,到时候我一定捧着个两层十六寸的大蛋糕去祭奠你。
他总会淡淡一笑,不以为意:“你还是先保证自己那天能苟活下来吧。”
姜旻确实不在乎高考分数。他只要愿意,就算考的再烂,台海大学也会录取他,给他毕业,甚至读硕、读博、安排工作,这是他应得的。他的父母都在国家保密的地方工作,他不了解他们的一切,包括名字……也不能联络,更不能见面。国家自然有义务如父母一般,负责他的教育、前途……
小虫儿落到了数学书上,在封面的立体几何上没有规律地爬。姜旻没有像平常早读课那样,翻开一本《古诗词72篇精选》摇头晃脑地背诵,也没有从书山里抽出一本《生物必修一》,看着绘制的叶绿体结构图,标注的名词,绞尽脑汁。
七点半有升旗,班主任通常周一早晨不坐班看早读。
少年注意到了小虫子,它已经从立体几何爬到了圆锥曲线,也不知道它爬明白了没有。
那是一只不存在于冬季的七星瓢虫,不知怎么出现在了这里,姜旻眼睛一扫,便发现它背上有八个白点。他总是这样,一眼就能看出一件事物无关紧要的不同。一年级时老师让学生看两张图片,一张是橙色的长方形,一张是橙色的正方形,所有学生都说一个等长宽,一个不等,只有他兴奋地指出长方形上有个小白点!其实那不过是盗版印刷没覆盖到的底色。
小虫子的鞘翅光泽黯淡,并不是每一只七星瓢虫都刚刚好有七块白斑,可能它是族群中的异类,这个小小的突变没什么用,少有有心的族虫会注意到。它是如此普通,没有一身亮丽的色彩,体格也同常虫一般大小。每只瓢虫都以为大家身上都是七块斑,谁会无聊到去数这世代流传的特征呢,就连人类都叫它们七星瓢虫。
或许它并不是七星瓢虫。
姜旻将瓢虫轻轻挑上尺子,瓢虫向高的一端爬,快要爬到的时候,他又将另一端翘起,只微微动一下手腕,虫子的努力全部作废。它又爬,他又翘……
虫子在尺上奔波,姜旻乐此不疲,其实有意思吗?其实没意思。虫子懂什么呢?虫子什么也不懂。它只知道爬,急的时候,还会飞。它不知道尺子只有十五厘米,它不知道这咫尺之间,有一只手在操控着,任它爬过春秋四季,任它耗尽所有力气,也休想逃出。除非它急了,轻抖翅膀,这天地便大了。
它飞走了。
桌上突然出现一团黑衣,姜旻浑身一激灵,尺子悬在空中,心脏跳得很快。他喘不过来气,艰难地吞咽下口水,琅琅读书声依旧。
“站起来!”一道严厉的呵斥声。
姜旻听到却骤然放松,嘴角噙着笑,转身推了那人一把:“你奶奶的,要吓死我了。”
“哈哈……”那人爽朗地笑着,一闪身窜进姜旻前面靠里的座位,把书包塞进桌洞里。
这人便是宋兴文,姜旻班中为数不多相熟的同学,算不上朋友。此人性格外向,面貌长得颇为端正,穿衣打扮也很时髦,但做事有些不着调,与谁都相处的很好。他身材中等,若不是长了个将近一米九的高个子,班主任怎么舍得让他坐在这极北苦寒无人问津的放逐之地。
姜旻在这里坐了将近两年,他个子不算高,只有一七五,成绩也不算差,七百五的卷子能考四百多分。但在这台海一中的快班里,简直是麻雀立在鹤群,毕竟班里的每个人都有985的水平,除了他和宋兴文,所以为了避免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他理应坐在这里。
自习课时,班主任喜欢在班里转悠,走到后排总习惯性地欠着身子,就那也时不时磕碰到,或是被过道里的椅子脚绊着,他会皱着眉头吸一口冷气,随即发火抱怨,嚷嚷着:“太挤了,太挤了。”然后念叨:“学校在搞什么,一届比一届过分,往我的班塞这么多人干吗?什么人都塞进来,还搞什么快班慢班……”
姜旻在一班,像这样的快班还有个二班,其后的班级是平行班,也叫慢班。高三后,抽取全校的前三十又组建了个零班,田小雨就在零班。
快班通常只有三四十人,标准的教室,坐么多人明明很宽绰。可姜旻知道,就是再小的教室也容得下这些未来的名校学子,再大的班级也容不下自己。一次班主任被他的课桌磕到了腰,这个削瘦、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捂着腰、青着脸继续转悠,走到讲台,突然抽起讲桌上的教学尺,快步走到第一排临近的窗户边,敲着空调外机低吼道:“太挤了,太挤了!有些人我真想让他像空调机子一样,给他挂外边!”
宋兴文反应很快,眼珠一转、脱口而出:“老班,这不是外挂吗?”
班里哄堂大笑,就连班主任都被逗得拼命压着嘴角,露出一副难看、勉强的笑:“宋兴文,就你话最多,就先挂你!”
只有姜旻笑不出来。
有的人说起“学习”二字,总是轻飘飘的,就仿佛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随后夸夸而谈:“学习?不是只要上课好好听讲,课后完成作业就能考到分么?这有什么难的?”
可仅仅“好好听讲”,便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老师明明说的都是中国字,每一个字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组在一起,就是让人头大,不能懂什么意思。就像是一个讲禅的老和尚,在说着云里雾里的偈语。
长此以往,每况愈下,他是越来越听不懂,越听不懂越容易走神,偏偏他是个爱幻想的人。他一直极力克制自己胡思乱想,这样做的结果就会倒在桌子上酣睡,然后被老师揪起领子,怒斥:“滚出去!”
他无力抵抗,就像血肉的躯体抵挡不住钢铁的子弹一般。应当理解,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一颗转得飞快的脑筋;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过目不忘的记忆……
姜旻的成绩越来越差,他很愧疚拖了班级的后腿,想要向班主任解释,自己也在努力。于是写了一封密密麻麻的长篇说明信,夹在数学作业里面。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他会不定时地让数学课代表抽一部分学生的作业送到办公室供他检查,但那封说明信从高一的数学作业夹到高三,班主任愣是一次也没抽到他那不堪入目的作业。
操场的旗杆顶红旗翻转飘扬,最后一声“前进”唱罢,台上领导讲话,台下宋兴文喋喋不休,姜旻发着呆,有一句没一句地附和。
他仰望天,本是晴空万里,忽然卷起一片乌云,乌云中电光闪烁,一道粗长的闪电划过撕破空间,产生一道深渊般的裂口。裂口诡异地涌动着,许多亮点从裂口中飞出,气势如席卷而来的蝗虫。
操场的人惊慌失措,疯狂地四散而逃,没了一点秩序,跑在最前面的学生眼看一脚踏出跑道,却被一股巨力弹了回来,捂着额头痛呼。日光的折射下,隐约能看出一个流转着光晕的能量罩,笼罩住了整个操场,所有人都被关在了里面。
亮点逼近,姜旻看清了他们的样子,那是一群配备机械装甲的士兵,如《星球大战》中的人物。背部推进器喷射着蓝紫色火焰,身着贴合的银灰色合金外骨骼,关节处覆盖着黑色软料,脚踩长三角锥形的金属战靴,包裹脑袋的头盔,正面有一块弧形的浅蓝目镜。士兵身后,跟着四个棕衣少年,皆踏空而来,双臂交叉挽在胸前,眸子中古井无波,散在脑后的乌黑头发随风恣意飘扬。
士兵落地,老校长颤抖着走去想要交涉,一个士兵抬手射出一道激光,苍老的身躯轰然倒地,洞穿的胸口焦黑冒着白烟,没有一滴血流出。离得近的学生看到这残忍的一幕,有些忍不住干呕起来,还有的女生吓破了神,闭着眼捂嘴惶恐地尖叫。几个士兵抬手,一道道激光射出精准地点在了聒噪处,刚刚还鲜活的花季少女成了一具具焦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