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这似乎是一个看不见尽头的纯白净土。
一道人形穿着与周遭相斥的墨色长袍,在洁白的半空肆意地舞袖弄影。他哈哈地大笑着,在空中的身形愈发放浪不羁。
他像是累了,逐渐放缓了挥舞的动作,身体也随之落下,稳稳当当地落在白色净土之上。他舒服地伸展肢体,呈大字状横躺在地上,好不快活。
挟飞仙遨游的姿态,和以天作被、以地为床的自由,使他回忆起天人合一状态的那段时光。
他便是梨师兄,定居在黎秋平新兴开拓的业心庭之中。作为黎秋平心灵化身的他,在此地如鱼得水般的自由自在。
说到业心庭,乃是孕育心景之地,而心景,可以看作是一个人业力的具象化。
有多少人观走马灯,指不出几道恶行?有多少人直面内心,铿锵有力地说出自己是个善人?
业心庭深藏于人心之下,没有任何遮盖,没有丝毫掩饰,将一个人的善恶暴露的一览无遗。
善者心庭莺歌燕舞,琴瑟和鸣,恶者心庭飞沙扬砾,满目凋零。
黎秋平小朋友的内心正如此地一样,皎洁到没有丝毫痕迹,像一块没有被涂抹的白板。
梨师兄正惬意间,一抹光辉渐渐在他头上凝聚。
他坐了起来,轻轻用手捧着了那抹光辉,大概猜测到这是黎秋平为报恩将定风丹赠予给卓明所结下的善缘。梨师兄环顾起四周,眉头轻皱,微微思索着。
“拿这份善缘作什么好呢?”
不久,他便豁然开朗地笑道:“既然师父说我练就了琉璃君子身,君子性莲,不如就种莲吧。”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轻挥衣袖,脚下的土地赫然朝外挪动,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深浅适中的湖床。随后数不尽的清水从地里涌出,渐渐将湖床填满。
“既然要久居于此,为何不使此地变得更加舒适、更加心怡一点呢?”黎师兄呵呵乐道,又伸手指了指湖中心位置。只见一座小亭从湖心处徐徐升起,两条桥廊呈十字状交于湖心亭,一直从湖心延伸到陆地。
梨师兄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漂浮在空中的身子缓缓落在湖心亭之上。手中的光辉猛然放出强光,一阵辉映变化之下,化为一枚闪闪发光的莲子。
梨师兄大手一挥,将莲子抛入湖中,随后又在手中凝聚出那枚融入黎秋平体内的风神子。
“这枚种什么好呢?”
……
时间回到兄妹二人与卓明刚刚分开后,黎秋平拉着妹妹一路小跑到西边的院子。
由于妖怪的破坏,他们原本住的东院已经不成样子,这些天他们便搬到西厢房来住,估摸着待工匠将东院修补好后还会搬回去。
从刚刚开始,黎秋平肚子就有些不舒服,兴许是吃到有蛀虫的糖葫芦了。本以为娘亲会在西院,他想把妹妹交给娘亲后自己再去上茅房。谁料现在的西院里空无一人,连平日里打扫卫生的下人都不见了踪影。
按理来说,妹妹这么小是要有大人看的,只不过前些日子大部分的下人因畏惧妖怪祸及己身,纷纷作鸟兽散般逃离黎家,黎骁也是抱着不连累他人的想法,默许了下人的离开。黎家现在人手有些不够,今日冲喜宴在即,照看两个孩子的仆人都被要去帮忙。
本来两个孩子今天是不被允许放出来乱跑的,只不过黎秋平实在耐不住性子呆在房里,黎春熙也不可能让哥哥丢下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玩,于是兄妹二人一合计,还是偷溜出卧房。
肚子疼的越来越厉害,黎秋平的表情越来越狰狞。妹妹还小,还听不懂原地等待这种高深的指令,只知道哥哥去哪儿她去哪儿。没有办法,黎秋平只得带着妹妹来到西北角的茅房。
“熙儿,你在门口等一下,我去去就回。”黎秋平这样吩咐道,之后便钻进了茅房。
黎春熙眨巴眨巴眼睛,显然不了解哥哥话里的意思,看到哥哥将自己挡在门外,不由着急起来。
“开门!门儿!”黎春熙用小手敲打着门板,奶声奶气地催促着。
不知是不是西院久置空房,这里的茅房门板竟没了插栓,黎秋平只得将门板虚掩着。才刚刚蹲下呢,就听着门外的妹妹敲着门,硬要进来。黎秋平可没在妹子面前露屁股的习惯,一边蹲着一边死死抵住门板,嘴里安慰妹妹道:“哥哥马上就出去了,里面臭臭!你别进来。”
黎春熙哪听得懂这些?本来哥哥丢下自己已经够让她害怕了,这寂寥无人的院子又使这份恐惧升上了一个档次。黎春熙急得小豆子都从眼里流出来了,呜哇呜哇地哭着,用她吃奶的劲与门后的哥哥较着力。
蹲着的黎秋平不好使力,茅房门板终究让妹妹推动了。他抵住门的身子不由得向后倾倒,他本能地想换脚支撑,不料却踩了个空,整个身子失去重心,要向茅坑里摔去。同时,黎春熙也用力过猛,哥哥的忽然失力使她来不及稳住身子,也要随哥哥一同奔赴屎场。
世道上有不少人跌进茅坑溺死的传说,所以现在不少人家茅坑挖的不深,黎家也算如此,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其实这并不是黎秋平第一次摔进茅坑,他三天前就因为脚滑掉进去过一次。那是一段他不愿记起的回忆,到底是咸是淡他也拒绝告诉任何人。奇怪的是他明明浑身湿透,又吹了凛冬的寒风,第二天竟然还活蹦乱跳的,没染上风寒,兴许是那枚定风丹的缘故。
然而现在定风丹已经送给卓叔,黎秋平眼睁睁地看着妹子也要跌入茅坑,心里一惊。自己下去过一次倒无所谓,但是妹妹可不行。先不说那熏天的臭水,要是这么小的孩子染上风寒,说不定有夭折的风险。
黎秋平下意识地想把妹妹推回去,无奈的是他还处于向后倒的趋势,手离妹妹还有段距离。他绝望地把眼睛闭上,不忍心看到即将发生的悲剧……
“你不是仙人吗?快御风呀!”梨师兄的声音忽然在黎秋平脑海里响起。
黎秋平前些日子已经在梦里与梨师兄碰过面,知道他的意识暂居于自己体内。这些天黎秋平已经接受了自己不会御风的现实,便没好气地回复道:“我是个假的仙人,风都不会听我的话!”
“心诚则灵。”
……
对话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黎秋平感觉到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在牵引着他。他神使鬼差地张开双手,作出御风的架势。他有种感觉,这次与之前失败的数十次有些不同……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切都是那么顺畅,似乎他与生俱来就有这般本领一样,伴随着一声如钟鸣般的叮当空响,他逐渐感受到了周遭微小的风气变化,感受到了风想告诉他的种种心情。
气流开始顺着他的心念而动,在他张开的双手中汇聚成团。黎秋平来不及惊喜,风团便骤然破开,泄出的气流把黎春熙托举推到茅房之外,同时也将黎秋平深深地按入粪坑之中。
不知道为何,黎秋平紧紧闭上的嘴不受控制地张开,叩响虎齿的同时,也吞吃到了一大口秽水……
冥冥之中,离西院最近的丫鬟镜圆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便放下手中的事往西院走去。远远就听到从西院传来的小女孩的哭声,意识到不对的她快步赶到西北角的茅坑,找到正坐在地上哭的黎春熙。
“小姐,你怎么在这呢?”镜圆有些诧异,却还是一把抱起黎春熙,摆出一副笑脸安慰道:“不哭不哭,小姐笑起来可好看,可不能哭花了脸。”
黎春熙哭到身子一抽一抽的,醒着鼻子指着茅坑说:“哥……哥……”
镜圆想到前三天黎秋平掉茅坑的事,顿时头皮发麻。她试探性地往坑里看去,暗暗祈求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迎接她的却是一张满是秽物的苦瓜脸。
“镜圆……镜圆姐姐,你来啦……”
……
当卓明和黎骁赶到西院时,镜圆已经将黎秋平捞了出来。
“去去去,看什么热闹。少爷不要脸哒?”镜圆一边打发着周遭看热闹的下人,一边给黎秋平裹上刚要来的毯子,至于黎春熙,她已经托付给另一个丫鬟带到夫人那里了。
黎骁看到屎倒淋头的黎秋平还在惊喜地观赏着自己的手臂,怒从心中来,喊道:“看什么,看什么,都回去做自己的事。”
黎秋平被吓得一激灵,心里开始做着被骂的准备。围观的人见老爷来了,也都散去了,偌大的院子只剩下黎骁、卓明,还有正在给黎秋平擦脸的镜圆几人。
黎骁刚要发作,却被卓明拦了下来。卓明附耳对黎骁说道:“黎外郎,你先别急。我觉得秋平三日内掉进粪坑两次有些许古怪。”
“喔,有什么古怪?”
卓明定了定,继续说道:“一周前除去妖怪前的第二天,我隐隐发现秋平身上带有几道几乎快好的伤口。秋平说是自己战胜了妖怪,虽然我们都当作是个笑话,但是也说不定是仙人借秋平身子显能才除去妖怪。现在掉进茅坑,可能是后遗症,也可能是仙人在帮黎秋平改善所谓的八阴绝户命的体质,我们还是尽量不要干预吧。”
卓明虽是一个小小镇厅使,但心思缜密的他已经将事情原委猜个八九不离十。正是那晚梨师兄借黎秋平未来两个月运势使出轮舟行,使得黎秋平现在霉运连连,所以才有了黎秋平两次与屎亲密接触的经历。
不过卓明也有些帮着黎秋平的意思,不忍心看他掉进茅坑了还被骂。
听了卓明的话,黎骁也冷静下来,不由地对黎秋平心生愧疚。毕竟他还是个孩子,经历这么多变故,本就受了不少的苦,自己再不分青红皂白地责备他,不免太过可怜了。
镜圆见老爷带着卓大人前来,急忙起身行礼,说道:“老爷好,卓大人好。”随后又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老爷如果要责备少爷的话,请先往后捎捎吧。少爷身上湿透了,奴婢想带他尽快去沐浴更衣,以免染上风寒。”
黎家人对下人没有多少架子,下人对主人的态度也比较随和。
黎骁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到同样身上沾满秽物的镜圆,吩咐道:“丫头你也去洗洗吧。这几天辛苦你了。”
“是。”
黎秋平就这样被镜圆牵着,一步一步往外走。黎秋平忍不住回头看向正和卓大叔谈话的爹爹。
黎秋平刚看到爹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又要挨一顿臭骂,吓得一直不敢说话。出乎意料的是,爹似乎并没有生气,还让镜圆姐姐带自己去沐浴,可能是今天爹心情出奇的好。
想到这,黎秋平再也按耐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挣脱开镜圆的手,跑到黎骁面前。
“爹……”黎秋平还是有些害怕,有些犹豫。
黎骁的心更软了下来,毕竟也是自己生的,自己怎么可能不疼他。想必小家伙刚掉进茅坑有点难受委屈,只不过想找爹娘撒撒娇罢了。
想到自己刚刚还要朝黎秋平发火,黎骁的心不由地揪着疼,哎,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严厉?什么时候变成了孩子撒娇都要犹豫的对象了?
“平儿,怎么了?”黎骁的话语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见状,黎秋平大喜,终于鼓起勇气地说道:“爹,我成仙人了,你要不要瞧我御风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