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长安南郊韦氏学堂
十二岁的洛雨坐在书桌前,目光却随着一只云雀飞向了渭水河畔。
“朱晴叔叔说过两天带我去渭水边骑马射箭,可惜我的拓木弓箭没带来,要是它在的话,一定能满载而归。四郎家有只细犬,不知道能不能借来……”
洛雨正想的出神,忽然一道声音从半空中落下,“洛雨,起来答话。”。
洛雨打了个机灵,只见七十多岁的夫子韦南止端坐在案几旁,手持书卷,精神矍铄,但声音也分外地严厉。
洛雨暗暗呻吟一声,在二十几个孩子嘲笑的目光中站了起来。
韦南止道:“你入学已有一年,可知孔孟之道有何不同啊?”
孔孟之道?洛雨努力从脑海里搜索着,《论语》、《孟子》、《礼记》,好像没一本书写过二者有何不同?她忙向不远处的韦欣妍求援,韦欣妍满脸焦急,连比带划,但洛雨实在没法从这些动作里,理解出孔孟之道的不同。
在韦南止咄咄的目光下,她挠了挠头,只好用自己方式回答:“回夫子,学生以为,以为……孔子如老叟,孟子如武士。”
韦南面如寒霜,接着问:“如何解释?”洛雨也只能硬了头皮道:“孔子整天教人好好学习,对朋友要友善,唠唠叨叨,岂不像个老头?孟子却不同,他喜欢和人吵架,吵不过人家,就骂人家是禽兽,还说要养气,吾善养浩然之气,显然是想与人打架,想必是位武功高手。”
二十几个孩子顿时笑成一团,韦欣妍不住唉声叹气,韦南止更是胡子乱抖,道:“满口胡言,我问的是孔孟之道,不是让你非议两位圣人。今日回去把《论语》和《孟子》各抄写一遍。”
抄写?洛雨有些不服气:“老师一定是孟子的学生,吵不过架,就罚人家抄写。’
“出去!”在韦南止的一声厉喝下,洛雨“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学堂。她从学堂出来,沿着河岸一路溜达,只见微风习习,杨柳青青,几只野鸭正在戏水。
忽然一只蹴鞠高高抛来,眼看就要落入河中,洛雨一个海底捞月,稳稳接住了。
只见杨柳林中钻出两个少年,其中一人笑道:“洛雨,是不是又被夫子从学堂赶出来了?”
十六岁的韦如琢是韦霑的大儿子,他个子高大,眉目俊朗,身上穿件淡青衫子,系一条白玉革带。紧随他的韦如琢是隔壁杜家的子弟,他年龄略小,穿件月白衫子,眼窝略深,似有些胡人血统。两人都脚蹬乌皮靴,袖子、衣襟高高卷起,脸上满是汗珠。
洛雨羞赧道:“不是,夫子让我出来背书呢。”
杜若飞笑道:“今天又背什么书?”
洛雨道:“背的是汉武帝的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我……我……”一时却想不起来下句是什么了。
杜若飞接口道:“我来替你背吧,我梦游兮天一方,哪闻夫子兮面如霜。”
韦如琢见状,也跟道:“携弓箭兮出北郭,何日游猎于渭水旁。”
洛雨见两人一唱一和,不觉恼道:“你们真是我的好哥哥,学了些歌赋,却专门取笑妹子。”
韦如琢正色道:“这哪里是取笑,分明是赞颂你的《梦游出猎赋》。”
洛雨扭身要走,杜若飞忙拦住她道:“好雨儿,别生气了,不过是开个玩笑。如琢好久没从国子监回来,我们正说要找你呢,正好你出来了,咱们一起去玩蹴鞠。”
洛雨一听玩蹴鞠,顿时不再跟两人生气,跟着杜若飞、韦如琢一起走了,这天一直玩到傍晚。
原来洛雨来到韦家不久,就结识了两人。韦如琢已离开学堂,常年在国子监上学,但他性情爽朗,每次回来,都将在长安学的蹴鞠、马球、角力交给两人,自然是洛雨心中一等一的好哥哥。
杜若飞则出身同在杜陵的长安杜氏,爷爷是名相杜淹,父亲杜敬同是鸿胪寺卿。他性子多了些高傲自负,与洛雨经常斗嘴,还给她起了个外号“杜陵散人”,以讽刺洛雨饱食终日,不学无术。
第二天,韦如琢照旧要回国子监,洛雨便与杜若飞约了在韦曲外踢球,到得中午,骄阳似火,两人就在一旁的柳树下乘凉。忽听山坡下一群少年远远笑道:“快看,杜十二和他的小胡娘睡一起喽。”
只见七八个衣着鲜艳的少年从山下一条小路上路过,笑嘻嘻地朝这边指指点点。
杜若飞涨红了脸,拉起洛雨要走,洛雨问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骂你?”
一向能言善辩的杜若飞嗫嚅不语,眼见众少年围了上来,口中喊着“小杂胡、小胡娘”一类的话,杜若飞这才道:“他们是杜家的人。”
洛雨顿觉义愤填膺,对众人道:“你们是杜家的子弟吗?为什么要欺负杜若飞?”
众少年哪把她放在眼里,哄地一下笑起来。一个瘦高少年指着杜若飞道:“杜十二的娘是个卖酒的贱婢,他自然也是没人要的小杂胡。”
洛雨正发楞,杜若飞已大叫道:“不许骂我娘。”扑上去要撕打,不料衣领一紧,已被洛雨拉了回来。
“急什么?打架也得讲个规矩啊。”洛雨道,“我不是杜家的人,你们杜家的事,原跟我没关系。不过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不觉胜之不武吗?”
那瘦高少年笑道:“你要怎样?一对一地打么,你问问杜十二,他可有胆量?”
杜若飞情知打不过,依旧道,“一对一,不许找帮手。”
“谁输了,就跪下来叫对方三声阿爷。”众孩子笑道。
“什么阿爷?都是小孩子的玩意。”洛雨不屑一顾地道,“既是打架,就定个堂堂正正的规矩,谁输了,就当着众人的面,承认技不如人,以后任凭差遣,可好?”
杜八带头道:“有何不敢?”
“你呢?若飞。”
“士可杀不可辱。”杜若飞眼圈都红了。
洛雨瞄了他一眼,暗道,“杜十二临到事,还算有勇气。”扭头对众少年道:“就这么约定,此战非同寻常,我还有些话想跟若飞说,你们且等我们片刻。”
说着扯了杜若飞的衣袖,来到不远处的一片墙下。
“雨儿,你快跑吧,我能挡住他们。”杜若飞冲口道。
“你真的能挡住?而且我跑了,你怎么办啊?丢下朋友,我爹可没这这么教过。”洛雨说着道:“且你打我一拳。”
“什么”在确认洛雨并不是开玩笑后,杜若飞犹豫了下,使了三分力气,向她肩头打去,哪知手腕一紧,跟着膝盖一麻,突然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杜若飞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却是满脸喜色,道:“雨儿,这招好,你教我。”
洛雨笑了笑,把刚才的出招一点点讲给他,杜若飞果然聪明,只需两遍,便已学会。
洛雨道:“这招擒拿手,我爹在战场上也用过,对付杜家那些小东西,绰绰有余。”
杜若当下信心大增,又练了两遍,跟着洛雨并肩走出。
此时,众少年早等的不耐烦,见杜若飞出来,便起一阵哄,推出一个叫杜六的膀大腰圆的少年。
那杜六从未把杜若飞放眼里,挥拳就打,不料胸口被重重一击,险些摔倒。他站稳了,仗着蛮力又攻上几拳,但毫无章法,都被杜若飞照葫芦画瓢一一化解开。
洛雨在一旁拍手道:“他不行了,你们谁还上?”
众少年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有人道:“咱们不是对手,输了比试,不打了。”
洛雨心道,“他们嘴上服输,只怕等若飞回去,还要受欺负。”就对杜若飞道:“这些人,谁欺负你最多?”
杜若飞指了指刚才的瘦高少年——杜八,洛雨微微一笑,赶上两步拦住杜八,一掌拍来,杜八闪身要躲,没想到,洛雨那一掌却是虚的,另一掌跟着又到,清清脆脆,打在他脸上。
杜八哪受得这侮辱,扑上就要厮打,不料脚没跨出半步,拳没伸半截,已被洛雨一脚踢倒。
洛雨摇头笑道:“你一个不行,你们一起上吧。”话音刚落,两个少年同时扑到,洛雨左一晃,右一闪,一个勾扫,便又将两人放倒。
她那家传的武功,对付这些少年再合适不过了。
不多会,就见众少年躺倒一片,再没一个敢说话的。
洛雨这才道:“既然不敢打了,那就听我说,我叫洛雨,就住在韦曲,我爹爹是凉州的将军,杜若飞是我的朋友,从今以后,你们谁敢欺负他,就是欺负我,谁打他一拳,我就回敬十拳,你们谁要是不服气,尽管来找我。”
众少年纷纷摇头道:“不敢不敢,绝不来找。”洛雨笑道:“都走吧。”
众少年如蒙大赦,呼啦一下,走的无影无踪。
杜若飞早看得呆在一旁,此时才诚心诚意地道:“洛雨,你可真厉害!”
洛雨笑道,“我杜陵散人学业比不过你,打架可比你强。”忽然想起此事古怪,就正色问道:“若飞,你也是杜家的子弟,他们为什么欺负你?还骂你小杂胡,那是什么意思?”
“我……”杜若飞垂下头,没有做声。
洛雨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便道:“算了,反正以后他们也不敢欺负你了。”
杜若飞心里一暖,低声道:“雨儿……”握住她的手道,“雨儿,你是我的朋友,我应该告诉你。我虽然是杜家的子弟,却跟他们并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母亲是胡人,而且出身卑微,杜家从来没承认过她,所以,在杜家人眼里,我只是个有辱门楣的私生子罢了。”杜若飞低声道,这个高傲的少年,在这一刻,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原来这样。”若换以前,洛雨觉得并没什么大不了。但在韦家生活一段时间,她早已明白出身对于这些名门高族的孩子有多重要。于是道,“若飞,他们虽然因为出身瞧不起你,可真正了解你的人,却不会如此。何况你读书好,连韦霑伯伯也经常夸你,将来一定有出息,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你。”
杜若飞心中感动,低声道:“不错,别人也只见你不爱读书,言语乖张,却不知你正是天下最聪明,最善良,最有正义心的姑娘。”
洛雨掩嘴笑道:“呦呦,这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竟听到杜若飞这么夸我。下次韦伯伯在,你可要当面夸我,他最喜欢你,若得你夸赞,我也许能少写一百篇字。”她嘴上说笑,心里却也觉得温暖至极,拉起杜若飞的手道,“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