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山林中的时日,倒是并不算久,只是风餐露宿,寝食不佳,难免一身风尘。
八月初一,天朗气清,微风无雨,是个好天气。
阳正眼见着人来人往,从身旁经过,抬起头,看着牌坊上的字——长青镇。
沿途也不知绕了几座城镇,虽然每日风餐露宿,却有了心安,逐渐明悟,世间的许多烦恼,在于自己对自己的束缚。
维持义庄时,每日杂活繁多,便是他的烦恼,只是衣食满足,往往片刻即忘。
在游方时,因为游方的规矩,身上没有什么财物,栖身也难,饱腹也难,钱财便成了他的烦恼。
而在山林中这段时间,每日食不果腹,难以安眠,却反而没什么烦恼,只是每日思索着,何时睡,何时醒,何时起灶,何时赶路,何时铺床。
明明衣食住行变得越来越差,烦恼却越来越少。
很多道理,师长耳提面授,自认为铭记于心,有所堪破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
直到真的经历一遭,有所明悟,才将自己看的更清楚了些。
阳正低下头,铁环衣已经被灰尘污渍遮盖的看不出本来颜色,胡子乱糟糟的耷拉在胸口,左脚的鞋子破了个洞,是翻山时,不小心被尖锐石头戳破的。
他现在大概像是个乞丐,走在街上,人人躲避。
阳正摇头轻笑着,继而大笑,引得街上行人侧目。
“嘿!那乞子,为何当街异行,看你身形挺拔,想来也非躬耕之徒,如此岂不有失体面?”
一声呼喊传来,阳正偏过头去,看见二楼有个男子,手臂拄着栏杆,一手举着酒杯。
“何为体面?”
阳正反问道。
“礼法,敬诚也!”
对方居高临下,对于阳正的回复也显得漫不经心。
“天大?礼大?”
“礼为人律,人比天贵,自然礼大。”
“法大?人大?”
对方眉头扬起,放下了酒杯,再看向阳正时,神情已少了几分轻挑。
“无人不必有法,有法则定,无法则乱。
于人而言,法大。于法而言,人大。
二者相宜和,无大小之别。”
“何为敬诚?”
“心无二念为敬,心行不二为诚。”
“喜怒悲恐,岂非我心?
嬉笑怒骂,岂非我行?
既然心行不二,如此敬诚,体面失于何处?”
对方思索片刻,再次说道。
“于礼法不合。”
此时二人的几次问答,已经吸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
“便是不合,那又如何?”
阳正不再理会他,向前走去,人们见他一身乞丐模样,便都避让着他,仿佛他的身上有着易沾染的污秽。
“礼如网缚法如刀,心有良善不用逃。
嬉笑怒骂皆随我,规矩何必管分毫。”
阳正若有所思,朗声留下四句,而后大笑离去。
陆爻见着阳正远去的身影,思索片刻后,觉着酒食颇无味,也站起身,准备离开。
“陆兄,此人言行异常,是个怪人,不必放在心上。
今日是为你接风洗尘,还是要饮酒享乐为妙!陆兄啊,陆兄!这酒可是江南妙饮,塞北之地寻常难得啊。”
张青扯着陆爻的袖子,另一只手递过去一杯斟满的酒,眼见着陆爻接过酒杯,重新落座,张青才满意的笑了起来。
没片刻的功夫,街上的人群也散去,陆爻与张青在二楼继续饮酒,不多时便有了几分醉意。
“陆兄,我还有一份薄礼,还请陆兄……随我移步一观!”
张青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一身酒气,右手紧紧攥住了陆爻的手腕,而后便要带着陆爻离开。
陆爻已经酒醉,双目迷离,不时笑着几声,浑浑噩噩的跟在张青身后。
时日已晚,小镇不比城中繁华,此时街上行人已少,大多店铺已经关了门。
张青与陆爻在街上走着,左晃又摇,像是踩在云端,两眼时睁时闭,口中嘟囔的话也是模糊不清。
等到陆爻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见月亮高悬,身处一片松林之中,身旁是一条河流,陆爻感觉隐隐头痛,十分口渴。
尚迷糊着,便扑到河边,用手捧起水来,直接拍在脸上,而后干脆直接痛饮几大口的河水。
冷水总算唤醒了陆爻的神智,他用袖袍擦了下脸上的水珠,环顾四周,思考了许久,才迟钝的察觉到这里是后山的野松林。
“我怎么到这来了?”
陆爻用手捶了捶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与张青饮酒。
“张青呢?”
陆爻环顾四周,也没见着张青的身影,身上也是觉着酸软无力,也提不起心思在这野林子里寻觅。
正所谓登山难,下山也难。尤其是夜间,山路本就崎岖,林草浓密,说不定还有野兽出没。
陆爻记着山上有座道观,名叫落青观,观前流水潺潺,正对一片松林,应该就在附近。
“不如借宿一晚,正好请托他们寻一寻张青。”
话虽如此,陆爻却并不怎么担心张青,他与张青相识多年,知道张青会些拳脚,便是酒醉,也总比他这个文弱书生强些。
现下指不定醉倒在何处,说不定已经迷迷糊糊回了镇上。
打定了主意,想着当初去落青观的路,陆爻沿着河岸,向河流上游的方向过去。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见着了落青观。
陆爻此时困乏的很,上去扣着几下门,而后便昏沉沉的失去了意识。
且说回白日间,阳正从街上离开,已是身无分文,便向山中走去,本打算如之前一般,在山中暂定,而后再想办法接些敛骨的事做,积累些钱财,否则到时南下只怕没有渡船钱,过不了北凉河,到不了京都。
只是登山之后,沿着山路向上走着,却见着了一家道观。
正道几家,渊源颇深。
其中星斗与金丹二家,多是道人身份。
阳正是敛骨派的,逢着道人,呼一声道兄,准是没错,既然游方到此,遇见本地的道兄,是该拜访一二的。
落青观的观主,道号微德,是修金丹的,已入先天之境,额发童颜,看不出具体年纪来,却是个心善的人。
阳正说明了身份之后,观主便亲自取了件旧道衣,又让道童们收拾了间客房出来,备好了热水。
到了晚间,观中本不生灶,以免饱食后困倦,不利修行。
想着阳正远道而来,只怕饿着肚子,便开了灶,煮了些清粥野菜,观主只喝了半碗清粥,道童们与阳正倒是吃了好几碗。
饱腹之后,阳正便与微德观主在房中说话,总的来说,便是微德说起落青观的由来,自身师承,祖师与供奉,还有些观内的规矩。
阳正也是同样说起自身籍贯,师傅与师承,何时拜师,因何至此,也说起客随主便,自然遵守规矩,不会逾越。
如此一来,气氛便更融洽了许多,阳正也是趁机向微德观主,请教一些修行问题,微德也是一一解惑。
不知不觉间,月挂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