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下起了小雨。
坊墙的边角处生出了几片草垛,青绿青绿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马车路过泥地上留下了凹凸不平,积蓄着雨水,倒影出天空的灰蒙。
无家可归的百姓挤在了富人的马棚草檐下,紧缩着身子,飘飞的雨雾仍然袭击着他们的躯体,所幸春夏之交,天气并不寒冷。
崇仁坊,与永阳坊不一样,这里的大宅院正门几乎都开在坊墙之上,正对大街,只有大官府邸,可以把门开在坊墙,不受暮鼓坊门关闭所影响。这里的武侯人手明显要更多,坊内的居民穿的多是上等的绫罗绸缎,坊内有金银玉器铺子,香料铺子,还有上档次的酒楼。
酒楼边上,有专门停发马车的马厩,马厩有三五个小厮专门打理,我说个实在话,他们很敬业,把马厩清理得干干净净,比我们住的破庙要好上十倍。
人不如马。
这很正常。
富人区总是让我很不安,这不是我这种破烂货该来的地方,我听着酒楼里传来的莺歌燕舞,看着贵家公子在我面前趾高气扬地走过,我反感,我厌恶,我无能狂怒。
小雨淅淅,我们五个破烂货躲在马厩的草檐下,却被小厮驱赶,这是贵客的骏马,不能沾上了我们几个破烂货的晦气。
能理解!
于是我们五人冒着雨再找了一处地方,一棵槐树下,其实是躲不了雨的,还有遭雷劈的风险,我不担心他们被雷劈,我担心的是我自己。
偌大的丁府就在我们眼前,自从苏岚清遇刺以后,这些大官的府内确实增派了人手,日夜防卫,一只老鼠进去都得挨几棒子。
这可让单峰犯了难。
只见他一脸贱笑地看着我,我回了他一脸贱笑。
我知道,这家伙改变主意了,十两黄金的见面礼,恐怕来得更容易点。
“欸,兔崽,想想办法,怎么样去弄点见面礼。”
我贱笑着挤眉弄眼,双手一摊。
“我哪有什么办法,你也太抬举我了,十两黄金啊,爷,有这钱我干点啥不好,这位爷,我们今天连个馒头都还没吃呢,你看这天色,你看这凄风冷雨,你倒是大方,领路人就是一贯钱,现在想起我来了?一个玉斑指换了二十文钱,我们浑身上下也就这二十文钱了,要不,我们再到包子铺卖一下笑脸,恳求东家二十文给我们五个馒头?”
土蛋这时候把我拉到他身边。
“你就想些法子吧,我们几个之中,就数你最不要脸,你肯定能想到办法。”
“你大爷的才不要脸!”
我喷了土蛋一脸的口水。
“我可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是有气节的人,古之圣贤,礼义廉耻的教诲那是铭记于心。”
我听到柴胡轻轻地一呸。
我送了他一个白眼,接着说道: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吃嗟来之食,几位爷,我兔崽三尺微命,一介破烂,但为人正直,耻于去做偷蒙拐骗之事。”
我是挺着腰板说出来的这些话,不是我问心无愧,而是他们没看错人,我确实不要脸。
单峰学着土蛋的笑容,就是把眼睛隐藏起来的那种,来到我身旁,像个娇嗔的小姑娘用手肘戳了戳我的腰肢,并露出一副苦闷相。
“你有办法的,帮个忙,兔大爷,我叫你爷了。”
“我还叫你爷呢!十两黄金,不是十文钱,你没听说吗?把我们四个人全卖了,也就一贯钱,你当我是聚宝盆啊,能凭空给你变出钱来?”
我并没有领单峰的情,我是真没有办法,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挣大钱的人,况且,我并不想我们被卷入这个大案的漩涡之中。
大街上的金吾卫仍在穿梭,武侯铺在坊内严阵以待,案件的嫌犯抓了一批又一批。
“你再想想看,还有没有什么不要脸的赚钱法子。”
单峰仍未死心。
我“呸”的一声。
“对不住了,爷,小兔崽我忽然良心发现了,我要脸,我有高尚的品德,我有气节,我是不会为了五斗米而折腰的。”
单峰没好气地看着我,却又无可奈何,摆烂是我一贯的风格,谁也奈何不了。
“好吧!”
单峰扶了扶他的腰带,咳嗽了两声。
“走吧!我们去买馒头,兔崽他不吃,他高尚,这是抢来的钱财,他不饮盗泉之水,他是圣贤,谁要是把馒头分给他吃,那就是坏了他的贤名,是害了他,这不是兄弟之间该做的事情,知道没?”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单峰,他向着我猥琐地一笑。
我的“猥琐”算上遇上对手了!狗日的。
土蛋怂恿着南山与柴胡,跟在单峰的身后,冒着小雨行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
“欸!”
我呼喊,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可能把刚说出口的话全吞回去,可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吃饭了,在飘香楼饱餐一顿那是昨天中午之事,昨晚在牢里过的,没吃晚餐,今天一整天都在为通天猴的事而操劳,粒米未进。
“怎么啦!”
单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扬了扬手,嘴里嗫嚅着。
“没事,没事。”
饿个一天半天,死不了人。
在东市买了四个馒头,他们一人一个,我只能看着狂吮口水。
接近日暮,我们启程回去永阳坊。
长安城一座城市,两个世界。
崇仁坊是歌舞升平,繁华昌盛;往南就是平康坊,著名的红灯区,觥筹交错,车马不绝;再往南就是长安东市了,这个市场的所售卖的货品明显要比西市高端,价格也更贵。过了东市,一路往南,渐渐地,听不见歌舞,看不到贵人,只有勤劳的农夫,赶在暮鼓响起之前,再磨一把黄豆。
过了永崇坊,如果说之前的民坊还有些许国泰民安的模样,到了这里,再往北,就只剩下破败了,民宅的房顶漏水,百姓的衣裳多是补丁,他们的孩儿个个骨瘦如柴,吃的如同糟糠。
我是越走越放松,永阳坊位于长安城的最南端角落,住的多是穷困潦倒之人,毫无疑问,那就是最适合我居住的地方。
这里虽然穷,但有一个好处,就是饿死在街头的人少,因为这些饿死的人啊,总喜欢带着期望前往富人区,然后在富人区里绝望地死去。
“有人在跟着我们呢,人数不清。”
土蛋压着声音跟单峰汇报。
单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单峰早就发现被人跟踪了,他看着我,是因为我是斥候营的,按照我的职业素养,作为一个反侦察的专业户,应该会比土蛋更早地发现这一情况。
但我却没有,因为我不是真正的兔崽。
南山也凑上前。
“会是些什么人?”
我们五人仍然若无其事地走着,没人回头张望。
单峰沉思了一会儿。
“是从崇仁坊一路跟来的。”
我有些紧张,开始埋怨单峰。
“我我知道了,他们肯定是些杀人越货之徒,为了那十两黄金而蹲伏在崇仁坊的,也就是说,我们是他们的竞争对手,就如做买卖一样,同行如敌国,完了,完了,我们都还没掺和进去呢,就惹祸上身了。”
单峰轻轻一笑,拍着我的肩头安抚着。
“放轻松点,别忘了我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