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操完毕,点军台上站了三个军官,参将王国居中,另外两人不曾见过。
此刻,王国已换上了绯色官袍,胸前方形大补丁,绣着一只猛兽,绣工和画工都不咋地,看不出是老虎还是豹子,或者其他什么。另外两人,均着戎装。
操场上,还多了一个方阵,竟然是骑兵。马都是高头大马,将士都身着铠甲,配长矛。
旁边有士兵窃窃私语道:“左边那人是延绥守备胡国安,我们定边县老乡!”
“你看守备那恭敬的样子,中间那人肯定是个大官儿,恐怕是上面派来的!”
“你没看到,袍子上绣着老虎呢,是四品武官!而我们守备老爷是五品,官大一级压死人!”
“瞎了你的狗眼,那是豹子,人家是三品武将!”
“不管几品,反正都是衣冠禽兽!”
……
这些议论,让田明亮有些惊讶。不管是三品?四品,那都算是中高级武将了,毕竟县令才是七品芝麻官。
刚才,总听他们叫着什么参将什么参将,毫无概念。这下才算有了概念。
台上,守备胡国安宣布道:“今日参将长官前来检阅,整肃军容,鼓舞士气,属下并一千一百多将士荣幸之至,不甚感激!请长官训话!”
“且慢!”右侧军官一手按着腰间的刀柄,一手背在背后,威严又不失亲切地说,“参将府骑兵营,操练起来,且为延绥边军的兄弟们露一手!”
“冲锋!杀!”振聋发聩的喊叫声,整齐划一。接着,百骑方阵开始冲锋,舞动长矛演练挑杀动作,连马蹄声都是整齐划一的,操场上尘土飞扬。
骑兵方阵绕场奔袭三圈,犹如排山倒海之势,看得这些游兵散将瞠目结舌,心潮澎湃,这才是军队该有的样子嘛!
展示完毕,右手边的军官再度训话:“众位将士,尔等奉命镇守边关、抵御鞑靼铁蹄骚扰,十分辛苦!尤其是胡守备及众位把总,带兵有方,麾下将士士气高涨,朝廷和总兵长官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今总兵官委派参将长官携余等前来,用意有三,一曰慰问;二曰巡视;三曰整肃。此乃总兵府文书,即日起,你部受参将长官节制,凡事听参将长官指挥也!”说罢,将一纸文书交与胡国安。
将士们又开始窃窃私语,大家都没想到,上级派来的人,是来剥夺指挥权的。不过,大家都很服气。
那胡国安的脸上,则是比打翻了粪桶还难看。
而王国带来的百骑将士,昂首挺胸,队列整齐,十分傲娇。
王国正色开言道:“众将士,今鞑靼来犯已被击退,延绥边关趋于平和,然辽东战事吃紧,京师防备空虚。朝廷有令,受总兵官调令,由王某整编延绥、甘州一带边军,即刻驰援直隶,拱卫京师!”
“余观延绥军中,弊端良多,最甚者有三,一曰军纪松弛,军容涣散;二曰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三曰粮草不足,装备落后。有此三弊,不战而败!”
“军队在精不在多,王某主意已定,就地整肃十天,优胜劣汰,重塑一支六百人的精锐之师,十日后随骑兵方阵一并开拔直隶,与甘州边军会师,整编为两千人的加强守备营,拱卫京师!”
“军中唯一的生存法则,便是实力!即日起,全体将士百人一队,勤加操练,王某会安排十名练兵首领,指导尔等操练。三日后,根据操练考功情况,张榜公布十强榜。十强榜单上的将士,连续三日接受挑战,动态调整榜单。最终,十强榜前三强充任把总!剩余十强榜将士,亦将委以重任!既而,新任把总点兵,每人统兵两百,组建三队!”
王国一番布置,众人哗然。这些游兵散将,绝大部分都是难民投军,只为混一口饭吃。新来的最高指挥官,刚到就要大裁员。
一千一百多人的队伍,压缩至六百人,这裁员比例可不得了,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要滚蛋。不过,正所谓富贵险中求,现在每个人都有机会竞争把总了,身体强壮、会些拳脚功夫的,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而原本的七个把总,则没有那么兴奋了,不仅被剥夺了指挥权,作威作福的日子到了尽头,还要和普通士兵一样,挑战十强榜,进入前三甲才能保住把总之职。一时间,这些养尊处优的军官,可谓人人自危,怨声载道。
被剥夺指挥权的胡国安,则显得十分淡定,淡定得有些不正常。
他不慌不忙道:“参将长官,胡某一生戎马,虽不算勇武,但亦略通练兵之道,恳请长官念在下官坚守延绥多年,准许属下暂且领兵百人,属下定当勤加操练!”
“这有何难?”王国爽快地说,“这军中将士,你且随意挑选!”
胡国安似乎早有成熟的打算,毫不犹豫地说:“某就要原守备营特勤队一百人!”
“可也!”王国答应着,吩咐道,“某特令参将府副参将张宇为总练兵,须今日修订军纪军规,优化训练大纲,指派九名练兵首领,组合阵营,明日晨练,某要看到一支全新的队伍!”
台上的另一个武将单膝跪地,握拳高呼:“遵命!”
接下来,副参将张宇迅速重新编排了阵营,组建了十个百人左右的大队,一队所谓的特勤队,主要是原来守备胡国安的近卫兵、后勤辎重兵,大多是来自定边县的关系户,由胡国安领兵。另外九队,由骑兵方阵和参将府的九个低级军官领兵。
李自成作为参将的亲兵,未编入队列,等同于保送了。
张献忠作为伙头军的头目,自然被编入了胡国安的队列。
而田明亮和李过投军比较迟,则按先后顺序被编入了新兵大队,一共一百八十多人,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杂牌军。
当日的晚饭,最后才轮到新兵大队用餐,已所剩无几,七八十人喝到了半碗汤,剩下百来人连汤都没有。
田明亮和李过投军最迟,自然属于连汤都没喝到的一批。
新兵大队的营帐,也被安排在了距离操练场最远的山边,军帐也是最为破烂的。
晚间,寒风呼啸,如同露天一般。田明亮和李过是饥寒交迫,这也难怪,因为半路杀出个王国,白天一天没进食,再硬的汉子也抵挡不住。
还好半夜李自成来巡营,将田明亮和李过叫出军帐,打赏了几个馒头。李自成现在是参将亲兵,自然是不缺食物,藏了不少私货,田明亮和李过也跟着沾了光。
次日凌晨,天还是乌黑一片,军号便已响起,听身边稍早投军的人抱怨,田明亮才知,今天的晨练提前了一个多时辰。
田明亮和李过反应迅速,拔腿飞奔,赶在第三声军号之前到达了操场。
其他新兵此刻饥寒交迫,头晕眼花,动作本就慢了一拍,加之距离操场最远,迟到者十有八九。
按照新的军纪,操练迟到者,直接除名。一个早上的功夫,就有一百五十多人淘汰出局,其中新兵大队就占了一百三十来人。
这一日,是高强度的训练,很简单,队内一对一徒手格斗,轮番更换对手。
体格健壮的李过,鲜少遇到对手。而瘦弱的田明亮则惨了,全程以防守为主,不时被打趴在地摩擦,多处挂彩,所幸没有大碍。
军中粮草匮乏,用餐压缩为两顿,巳时和酉时各一顿,新兵大队依然排在最后。
还好,晨练时已淘汰了一百五十多人,现在吃饭的只有一千人,轮到新兵时,人手还分到了一碗汤。
晚间,李自成依旧借口巡营,来投喂了田明亮二人。
第二日的晨练,又有五十多人没能赶上,少数几人是直接病倒在军帐。
而所谓的新兵大队,已只剩下二十多人。
第二日的训练,没有新花样,田明亮可能是因为晚上被投喂了,精气神还不错,没有昨天被揍得惨。
第三日晨练时,新兵大队已只剩下十四五人,变成了新兵小队。
这日的训练开始之前,总练兵张宇站在点兵台上,宣布了一件重要事情:伙头军多人触犯军纪,当众宣判处罚。
随着张宇一声令下,二十个骑兵两人一队,押着十个伙夫上台来,张献忠赫然在列。
张宇手持文书,一一宣布,谁谁谁怠工,杖责三十,除名。谁谁谁偷吃饭菜,杖责五十,除名……
最后,张宇清了清嗓子,高声宣布道:“伙头军首领张献忠,消极怠工,私藏违禁物品,贪污粮草,优亲厚友,数罪并罚,即刻斩首示众!”
台下一片哗然,这几日虽然治军很严,但还没有杖责过士兵,更不消说斩首了。
当然,更多是拍手称快的。士兵天天吃不到饱饭,伙夫却历来是关系户中的关系户,别人是卖命打仗,而伙夫是烧火做饭,除非大败或者被偷袭,很少有伙夫当炮灰的。
更有甚者,如今连连饥荒,军粮严重不足,伙夫却明目张胆地中饱私囊,优亲厚友,早已是众矢之的。
只是,饭勺在人家手里,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不然人家报复起来,不说不给你打饭,勺子稍微偏一下,就是多与少、干与稀、饱与饥的天壤之别。
王国拿伙夫开刀,即是给原任指挥者胡国安来个釜底抽薪,又兼收买人心,可谓一箭双雕,实在算得上是妙招。
田明亮和李过,则是惊呆了。张献忠与他们有恩情,特别是田明亮,还是张献忠的结拜小弟,当初歃血为盟发过誓。此番张献忠落难,断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但他犯了军法,指挥官要斩,如何施救?难道公然造反?这众目睽睽之下,就凭他田明亮,势单力薄,贸然施救,恐怕不仅救不了人,还要把自己的性命搭上!
田明亮觉得一筹莫展。他在幻想,李自成或许会有办法力挽狂澜,解救他们共同的结拜大哥。毕竟,此前就是李自成一句话,参将王国就放了他。
台上,张宇威严无比道:“违反军纪者已带上台,即刻军法伺候!”
行刑的士兵持军杖,大步流星上台,对九人执行军杖,噼里啪啦的响声,伴随着阵阵哀嚎,听得人肉疼。
杖责毕,九个奄奄一息的伙夫,被拖下台,像丢尸体一样,随意丢在了军营之外的臭水沟里。
接下来是今天的重头戏了,张宇招手,一个侩子手持着明晃晃的大刀,不慌不忙走上台来。
两个士兵反绞着张献忠的胳膊,让他低着头,露出脖子,等待侩子手砍。
田明亮东张西望,寻找着李自成的身影,却不见踪迹。
就在侩子手举起大刀,缓缓落下之际,胡国安的吆喝声响起:“且慢!”
侩子手的刀停滞在空中,胡国安随后登台,单膝跪地,拱手正色道:“军法无情人有情,张献忠依律当斩,然其从军多年,尽心尽力,天启年间单枪匹马,深入鞑靼乱军,斩敌部落首领之首级,军心为之大振,实乃有功之人!胡某请功过相抵,留他性命!”
“军法军纪,怎可有半点儿戏!?”张宇冷冷地说,“朝令夕改,何以服众?”
胡国安阴沉着脸,强忍着怒火,缓缓道:“张献忠虽有罪,但罪不至死。当此正值用兵之时,怎可一味残杀将士?属下请总练兵长官奏明参将老爷,请参将长官定夺!”
“请参将长官定夺!”特勤大队的士兵,齐声高呼。这些人,都是胡国安的亲信,与张献忠也是熟人,想来是受胡国安指示,在此造势。
胡国安大怒,手按佩刀,厉声斥责道:“尔等是要谋反吗?再有起哄者,杖责三十,除名!”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如今张宇势头正盛,没必要当这个出头鸟。
田明亮羞愧难当,低下了头。这些人尚且如此,自己这个结拜小弟,却不曾有半点努力,所谓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此刻显得多么可笑!
他不顾违反军法的风险,擅自离队,朝着参将军帐而去。现在,唯一的办法,可能是找李自成出面求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