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在城东。
而酒馆,在城西。
城西的夕阳也早已落下,原本穿窗入户的那一道道温暖的阳光,也早已消失。
但当洒进酒馆的夕阳从窗外消失的时候,温暖的灯光却又由窗户里面透了出去。
有窗的地方,总是会有光。
无论是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还是窗里的灯光投映出去。
灯已上。
大堂上燃起的灯火,已将小馆里照亮。金黄色的灯光,也透过那排沿街窗户,穿过窗棂,向窗外的夜阑中投映出去柔和而温婉的浅浅昏黄。
能够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并不太多,而光明带来的暖意,总是能让人感受得到。
除了光,还有一种东西也很温暖。
酒!
酒也同样会让人觉得温暖。
对于很多人,在寂寞的夜晚,能够找到有酒的地方,也就等于找到了家。
因为有酒,就会有朋友,有了朋友,也就有了温情。
更或者酒带来的温情,常常是因为酒馆那扇明亮而朦胧的窗户里,常年透出的淡淡昏黄的灯光。
所以一直都很多人喜欢酒,也喜欢酒馆。即使到第二天黎明时分酒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醉倒在酒馆后厨门外桃树下那条长长的窄巷里。
刘翠花的小酒馆位置很好。
青石长街上,那棵初夏里绿芽已抽,却花犹半树的桃树旁的小酒馆。在夏夜的闪烁星空下看上去,显得很宁静,也很温暖。
总是让路过的人们觉得很舒服。
但很多事情,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就像有些人,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傻。热闹还是宁静,你得先推开门走进去才知道。
“你说陆捕快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刘翠花问道,她的声音很大。酒馆里的声音通常和喝空了的酒坛数量成正比,喝多了的人就会越来越大声的说活。
刘翠花并没有喝多,她的声音,却是跟酒馆里的人数成正比。
灯火通明的小酒馆里很热闹,比下午和黄昏时分更加人多,更加热闹。
人们辛劳了一整天,夜色降临,本来就是到了喝酒吃肉的时候。
各种各样的男人,各种各样的女人,各种各样的酒与菜,猫和狗。
男人身上的汗臭烟草味,女人周身的胭脂香粉香味,火锅蒸腾起来的牛油麻辣味,各种酒杯里飘出来的酒香味,透后厨布帘里传过来的牛羊鱼肉腥味……。
酒馆里味道很杂。
但喝酒的人却不太在乎,因为三四杯酒下去,鼻子里就只剩下酒的味道,有时候甚至连酒都不再有味道。
鼻子里再能够闻到的,只是快乐的味道。
而有了各种各样的人,自然也就有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男人的吆五喝六声,女人的吆五喝六声,孩子哭闹的吆五喝六声,还有火锅沸腾时的吆五喝六声,酒杯相碰的吆五喝六声,狗吠猫叫,和后厨切菜砍肉剁砧板上的吆五喝六声。
酒馆里声音很吵也很闹。
喝酒的人却像是更不在乎,只因这些吵闹声音大都是他们自己发出来的。也因为那些吵闹,都是在一杯杯酒后,忘掉了白天的烦恼而发出来欢快的笑声!
在很多时候,快乐是跟热闹连在一起的。
但酒馆里人越多,越热闹,讲故事的老王,王初九却似越觉得失落。
他已经喝了一个下午的酒,讲了一个时辰的故事。
到现在人多了,反而变成各桌喝自己桌上的酒,吹各自桌面上的大牛。听他讲故事的人反而少了。
喝多了酒的人,又有几个不爱翻身做主人?坐在酒桌旁,又有几个会是甘心少说话多听讲的?
好在旁边还有那么两三桌在听自己讲故事。
“陆捕快管那个人叫李少卿,是……那个李少卿说的,他叫陆捕快叫做……什么‘风大开’。”
他大着舌头,眼珠直直的盯着刘翠花儿。
“那个叫李少卿的,他还说了什么?”
沈七娘又给老王添满一杯酒。
“他还说……,说什么呢?”
王初九半眯着眼,他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重。很多话,在自己心里明明很清楚,但到了嘴边,却又想不起到底要用哪个字去说出来。
他看了一眼张老实,发现张老实今天好像不太老实,但到底哪里不老实,自己又总是说不上来。
他只是觉得张老实的一双眼睛不太正常。同样是喝了半天的酒,张老实的眼睛却好像越喝越亮。
“那个李少卿,他说……,他还说了很多钓鱼的话。”
“钓鱼的话?”萧东楼盯着老王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出更多的意思。但他却很快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个喝醉了的人,无论别人用怎样的眼神去看他,在他的眼睛里,都只会给出一个答案。
一个相同的答案。
那就是:“你也同样是喝醉了!”
老王没有理会“喝醉了的”萧东楼,他看了一眼“喝醉了的”刘翠花儿,他发现刘翠花儿的眼睛也很亮。
还有“又喝醉了的”萧东楼和“也喝醉了的”沈七娘的眼睛,也都很亮。
“这几个人的酒量怎么都跟我差不多的好?”老王很纳闷,他的头也越来越低。
“他问了陆捕头许多……钓鱼,钓鱼城的话。还有……,还有问陆大开……,风捕头,要一本钓鱼图的书!”
“无论这几个人的眼睛有多亮,酒量多高,自己终究是知道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那天我去县衙送……猪肉,衙门里的大厨刘大嘴是我二嫂的老乡,我见衙门里面没人……一个人都没看见,就……就打算正……正堂走了出去……。”
老王又在重复那重复了快二十遍的故事,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好了起来,他努力抬起头来笑了笑,然后心满意足地一头扒在了桌子上。
一一一一
沈七浪走出了小酒馆,故事已经讲完,夜已深,晚霞自然是要离开。
但萧东楼还没有走,他的眼睛却依旧很亮。刘翠花甚至觉得他的眼睛,亮得像是窗外夜空一闪一闪的星星。
“陆离自然己是不知去向,但那个张老实却又会是谁呢?”
他没有看刘翠花儿,只是看了一眼头越来越低的张老实,又久久盯着沈七娘刚刚走出大门时掀起的布帘,仿佛那抹淡淡的的云彩随时都会再回来一般沉吟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