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远了,言归正传。
此后几天,袁崇焕一直都在独自决断这件事情,因此事委实太过重大,在没有决断之前,他没有找任何人商议此事。
经过几天内心的剧烈权衡挣扎后,袁崇焕终于下定了诛杀毛文龙的决心,下定之后他才把心腹和幕僚们招来制定详细的行动方案和实施细节。
袁崇焕之所以要处心积虑地解散东江,甚至不惜甘冒巨大风险为此杀掉毛文龙,这其中既有为了和后金尽快达成议和有关系,但更主要的还是利益使然。
袁崇焕不是傻子,他当然清楚明朝和后金的一切议和都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这里先不说建奴将来会否出尔反尔?但袁崇焕知道,堂堂大明肯定不会容许卧榻之侧睡头猛虎,只要将来哪一天大明缓过气来,必定要继续剿除后金。
东江军的存在跟关宁军本身就有着严重的利益冲突,在关宁集团看来,建奴就只有这么一个,朝廷能拿得出来的军费也就这么多。朝廷多养一个东江军,就要少养一个关宁军。你东江军多杀一个建奴就是多分润他的一份功劳,你东江军多要一份粮饷,我关宁集团就要少一份粮饷。
多一个军事集团的存在,朝廷对军务的关注就多分散一个关注点儿,从关宁军集团的角度出发,恨不得全天下就只存在一个关宁军,全天下所有人的关注点儿都只在关宁军身上,全天下的财富都只供养关宁军一家才好。
而袁崇焕做为关宁集团的代表,当然一切也是以关宁军的利益最大化为出发点,现在关宁军是他手中最大的筹码,更是他袁崇焕能否位极人臣,青史留名的依仗所在。
朝廷既然不同意解散东江军,那就只好由袁某人想办法让他们自己散伙好了。
几天后,袁崇焕以阅兵和商讨粮饷分配的名义邀请毛文龙前往金州外海的双岛相商(今大连市。
毛文龙的大本营设在朝鲜平安北道铁山郡外海的皮岛,但在皮岛动手风险太高,袁崇焕不敢冒那个险,就以皮岛距离宁远太远为由邀请毛文龙前往双岛相商。
袁崇焕非常有把握毛文龙必来,因为商讨粮饷这个理由是毛文龙拒绝不了的诱惑,他必定会来。
果不其然,毛文龙很快就回复袁崇焕他预计将在农历五月二十八日抵达双岛。袁崇焕得知消息时毛文龙已经出发一天了,见信后他立即乘船前往双岛。
为了此行成功,袁崇焕还特意向祖大寿借了两百名最悍勇的家丁。因为袁崇焕毕竟文官出身,在军内任职的资历并不深,所以当时还没有培养出老袁家自己的家丁班底来,这次起复重新回到辽东至今虽然已经招揽了不少人手,但新招收的家丁们因为还没见过大场面,袁崇焕可不敢把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他们。
祖大寿也是个光棍,听袁崇焕要找他借两百名悍勇家丁,直接就说督师大人您也太见外了,您身边缺人手,我的亲兵还不就是大人您的亲兵?
祖大寿也不问理由,立即招来两百精壮家丁,当着袁崇焕的面告诉这些家丁:“从今之后,你们就是袁督师的人了,和我们祖家再无瓜葛,今后只能听袁大人的驱使,哪怕今后督师大人要求你们拿下祖某,你们也得立即听令……”
祖大寿的一番做派令袁崇焕很是满意,不由得对祖大寿这个武夫心生了一些好感。
袁崇焕一行比毛文龙晚出发了一天,从宁远到双岛,行进的路线基本上都在渤海,而渤海属于内海,风浪较小。所以他后发而先至,比毛文龙先到双岛,袁崇焕是五月二十八日中午到的,毛文龙则直到当日晚上才抵达。
见到袁崇焕,毛文龙就不由得火大!原本东江的粮饷是由山东的登、莱巡抚负责运送的,辽西的关宁军根本就插不上手。
可不知道这个袁矮子是怎么忽悠小皇帝的,自他上任后,登、莱地区也归了袁矮子兼管,搞得东江的粮饷自此受到这个袁矮子的节制。
接了毛文龙上岛后,看着面色不虞的毛文龙及其部下,为了迷惑他们,头几日里袁崇焕只是每天设宴款待毛文龙等,整日把酒言欢、绝口不提其他,每每宴饮到半夜才罢休。
且对毛文龙表现得非常尊重,还以其年长为由以兄长称之,完全没有过往瞧不起武人的做派,袁崇焕这几日的表现令毛文龙很是舒坦!逐渐打消了毛文龙一行的不快和戒备之心。
如此持续了几天,直到毛文龙实在等不及了,主动询问袁崇焕到底哪天开始阅兵和商谈粮饷的事情?
袁崇焕感觉时机也差不多了,才定于六月五日这天先在岛上观看士兵演武射箭,阅兵结束后就地商谈东江军的粮饷事宜。
至约定那天,毛文龙应约而至,且出于信任,并没有带多少随扈。
袁崇焕以在高处更便于观看士兵演武的全貌为理由,事先在双岛的一处高地上设了帷帐,作为他和毛文龙观看阅兵和议事的场所。
之所选择在这里动手,是袁崇焕经过实地考察后定下的。这个小高地的顶端面积狭小,容纳不了太多人,由于场地限制,就算毛文龙心存戒备,想要多带随扈,上面也容纳不下。这是几天来袁崇焕仔细考察岛上地势后做出的选择。
其实袁崇焕完全多虑了,毛文龙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袁崇焕图谋要他的性命。不是毛文龙没有戒心,而是袁崇焕的图谋完全超出了常规,任何人也不会想到一个朝廷二品官员,竟敢不经上级指示就地诛杀一位朝廷的一品大员。
一切安排妥当后,袁崇焕命令自己的心腹参将谢尚政,组织指挥自祖大寿处得来的精锐家丁,事先埋伏在帐后或帐外各隐蔽处,静候毛文龙的到来。
没多久,毛文龙一行就缓步登上了高地,由于高地或者说小山顶上面的空间有限,根本就容不下毛文龙带来的随扈侍卫,所以毛文龙的侍卫们压根就没有上来,都留在山下演武场旁边的军帐内歇息等待,毛文龙随身只带了几个东江将领登高来和袁崇焕相见。
毛文龙到后,袁崇焕开门见山地说道:“毛大人!今天商议完东江军饷的事情后,我明天就启程返回宁远,今后东江的事情全拜托毛大人您了,大人您孤悬海外,殚精竭虑为朝廷分忧,请受袁某一拜。”说罢,就冲毛文龙深深作了一揖,毛文龙急忙回礼互拜。
随后二人相携又说了几句闲话,袁崇焕随口问起毛文龙随从将领们的姓名,结果却全是姓毛。袁崇焕笑赞道:“毛大人当真是龙精虎猛、多子多孙啊!袁某佩服。”
毛文龙尴尬地笑回道:“袁大人见笑了,毛某哪有那么大的福分!这些人都是我的义子义孙。”
袁崇焕未置可否地继续说道:“毛大人功高劳苦,多收些儿孙们壮大门楣也是应该的。”
随后袁崇焕又对几个东江将领们拱手深揖道:“你们在海外经年劳苦,还要厮杀疆场,随时都有可能丧命,亦是朝廷的功臣栋梁,却还要改名换姓地寄人篱下,每月禄米却只得一斛,说起来令人痛心啊!请受我袁某人一拜。”
袁崇焕的这一做派唬得几个东江将领张口结舌、大汗淋漓,急忙跪下叩头还礼道:“袁大人折杀我等了!大家都是为国尽力,吾等不敢言苦,更不敢居功。”
袁崇焕刚才那几句话说得可就很不好听了,本就被袁崇焕先前的诘问嘲讽搞得有些尴尬的毛文龙听到此言时,面色已经很不好看。
毛文龙本市井商人出身,到父亲这一辈虽然弃商从儒,但却还远远说不上是书香门第,商人之家出身的人嘴巴什么时候是吃得了亏的!
只听毛文龙大声对袁崇焕说道:“我毛某人向来行得正坐得端,一切以国家大事计,却是不怕宵小之人中伤与我。可袁大人身为朝廷的二品大员,封疆大吏,代表着朝廷的脸面,却对着同样是朝廷命官的毛某恶语中伤,挑拨离间,不成个体统。我劝袁大人还是给自己留些体面的好!不要如市井泼妇般话中夹枪带棒、含沙射影的教人笑话,有什么事情明说就好了。”
几句话怼得袁崇焕应对不得,一时恼羞成怒!
袁崇焕其人虽然个性强势,常与人争论,且好作大言,但嘴巴上的功夫其实却很一般,作为粤人的他原本官话就说不利索,搓起舌头用官话与人争嘴更不是他的长项。
毛文龙虽然也是来自南方的江浙人,那里也不是官话方言区,但毛文龙的父祖却是来自北方的山西人,是后来才迁移到浙江落户的,所以毛文龙在根子上却是北方人。他又是在少年时代就北上投靠叔父,算是在北方长大的,又出身于市井,自小与人斗惯了嘴的,官话自然说得贼溜。论起用官话斗嘴,身为岭南人的袁崇焕哪里是其对手,慢说一个袁崇焕,再加两个也是白搭。
且毛文龙本人身材雄壮,体貌过人,声若洪钟,和袁崇焕相比,首先在气势上就压了一头。相形之下袁崇焕可就逊色多了,他身材矮小,骨架纤细,虽然是读书人出身,却又生得肤色黢黑,形貌上有些猥琐。明人曾形容袁崇焕形似小猿(原文为“小猱”,声若妇人。可见其在外形上的确很不怎么样。
除了外形条件远不如毛文龙外,袁崇焕在软件上也远不如毛文龙,可能是身材过于矮小,声道较短的缘故,史载袁督师男相女声,音若妇人,也就是说像女性那样声音尖细。
如此这么一比较,袁崇焕的软硬件都远逊于毛文龙,两人单挑起口舌之争时,袁崇焕自然不是对手。如今两人互怼起来,毛文龙凭借软硬件方面的双重优势,在气势上瞬间就占了先机。
袁崇焕眼看嘴巴上完全争论不赢,形貌气势上更是差得老远,看到一旁的心腹使眼色示意已经准备好了,也就不再与毛文龙做口舌之争。只见他陡然间话音一变,高声质问毛文龙可知罪?
毛文龙尸山血海出身,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岂会被袁崇焕一句话唬住,他见袁崇焕已经彻底撕破了脸,遂也不再留情面,立即回驳到:“袁蛮子你这匹夫!不过是个好说大话的小人罢了,先前见皇上年纪小,用大话愚弄当今陛下,天下谁人不知?不曾想今天仗势欺人欺到我毛某人跟前了,告诉你,你袁矮子欺负错人了。别人怕你,老子可不怕你,就算官司打到今上那里,毛某也是奉陪到底。如同猴子一般的东西,尚未完全脱身成人矮子,你也配来唬我?”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毛文龙只几句话就揪住了袁崇焕的几个痛点,首先袁崇焕因为身材矮小,为此非常自卑,这是他的痛点之一。还有就是他在崇祯面前夸口五年平辽的事情,这个也是袁崇焕的痛点。再者袁崇焕身材矮小,肤色黢黑,加上本就姓袁,可能从小也被人取笑过诸如猿猴之类的外号,所以有关猿猴类的攻击亦是他的痛点。
毛文龙几句话就捅到了他的三个痛点,搞的袁崇焕瞬间脸涨得通红,气得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稍稍缓过神后,恼羞成怒的袁崇焕遂不再于毛文龙做口舌之争,只见他厉声喝到:“来呀,把毛文龙给我拿下,然后扒了他的官帽和袍带,一个粗鄙武夫竟敢对今上大不敬,竟敢侮辱朝廷的封疆大吏,简直是反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