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后金都城盛京(今沈阳市,满脸疲态的的皇太极和诸旗主、贝勒正在商议入明的详细方案。
看着众人热烈的讨论,再看看分坐在自己左右两侧的阿敏和莽古尔泰,皇太极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虽然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后金汗位。但在此时,他的权力却还受到很大的掣肘,想在重大决策中乾纲独断、一言而决根本就毫无可能。
后金此时虽然已经形成了稳固的政权架构,但部落残余和奴隶制残余依然浓重,部落首领和各旗旗主的权力很大,别说皇太极了,就连开创基业的天命大汗努尔哈赤本人,很多时候都不得做出妥协。此时后金政权在决策层面,算是一种贵族民主制度。
在这种贵族民主制度之下,议政王会议上诸王享有很大权力,尤其是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和皇太极四人被称作四大和硕贝勒,有和大汗共同决断国政的权力。
且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人均年长于皇太极,在四大和硕贝勒中的地位也高于皇太极。自十年前代善被马爌诱杀于开原后,如今还剩下阿敏和莽古尔泰二人同皇太极一起面南共坐。
这个场景只需想象一下就可以理解皇太极心里边的不爽,此时皇太极做为蒙古和女真人的大汗,辽东汉人和朝鲜人的皇帝,汗号和后来的帝号分别是天聪和崇德(1636—1643年,可和他一起坐在龙椅上却是三个人,这个场景想想就觉得别扭,简直是别扭死了!
努尔哈赤于大明天启六年,后金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病逝后,皇太极虽然经过一番纵横捭阖登上了汗位,但皇太极的上位更多是权力妥协的产物——是通过议政王会议经诸王推举而继承汗位的。
自皇太极登基直至现在,阿敏、莽古尔泰这两大和硕贝勒在皇太极临朝时,都是并坐在皇太极之侧同受诸王、朝臣的朝拜,搞得和三个大汗也差不了多少。
皇太极上位后的这几年为了结束八旗各旗主权力过大、朝政和决策权不一的局面倾尽了心血。
首先,他扩大了议政会议的人选,在八旗各设总理旗务大臣,与诸王及旗主们共议国政,以达到分散诸王权力的目的。
天聪三年(公元1629年,皇太极废除四大贝勒按月分值政事的旧制,改以诸贝勒代之。天聪五年又颁行《离主条例》,打算在裁抑八旗旗主特权方面寻找突破口。
《离主条例》规定:凡八旗贵族犯有私行采猎、隐匿战利品、擅杀人命、奸污属下妇人等罪愆,准其属人和奴仆告讦。告讦属实,准予离主。这就给大汗寻机裁撤削夺各旗主的实力提供了不少机会和借口。
直至两年后的天聪五年,皇太极通过一番运作,才得以取消“凡国人朝见,上与两大贝勒俱坐受”的规矩,改由皇太极一人“面南独坐”,真正实现了唯我独尊。
此后皇太极又借故囚禁阿敏,处罚莽古尔泰两大贝勒,致使二人先后郁郁而终。
其后,日益大权独揽的皇太极又寻机把正黄、镶黄、正蓝三旗划归大汗直属,这样,皇太极就在八旗中独占了三旗,单独对其他各旗主时,形成了压倒性的实力优势。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皇太极还不得不捏着鼻子继续忍受和阿敏、莽古尔泰三人一起面南高坐的现实。
此时后金政权面临的局势是严峻的,自去年开始,本就持续干旱了好几年的辽东,陷入更加严重干旱,导致去年的粮食产量陡降了四成,而今年的干旱更加严重,自开春以来就几乎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雨。
再这样下去,今年可就不是减产的问题了,很有可能面临绝收的窘境,去年的粮食缺口还可通过压榨朝鲜人、加上从蒙古人那里转购来的大明的粮食作为补充,今年呢?
要知道辽东和朝鲜是近邻,辽东干旱,朝鲜当然也好不到哪儿去,若是逼迫过甚,很有可能会得到后金不想要的结果,毕竟事情不能做绝了,常言说狗急了还跳墙不是?
真把朝鲜逼急了,朝鲜再来个反水,重投大明的怀抱,那时后金的局面会更加被动。
西边草原上蒙古人的日子更不好过,气候原本就干旱的蒙古高原,那里旱情也更加严重,蒙古人本来就不怎么耕种庄稼,仅有的那点儿耕地全都是依靠掳掠来的汉奴在耕种,如今遇上旱灾,加上今年又被大明叫停了粮食交易,不用想都知道今年的蒙古人的日子一定会很凄惨。
下面王公贝勒们的争论还在继续,皇太极前往南朝劫掠的提议,饼画得很大,听上去似乎很美好,但反对的声音依然不少。
任何一个清醒的人都能想到其中的风险,孤军深入一个大国的境内进行劫掠,能有多大的成功概率任谁心里都没底。
按说皇太极的本不是个投机取巧的人,作为一国之君,指望投机取巧也是要不得的。那么,他为何执意要实施这个看起来完全不靠谱的计划呢?就算是缺粮,也没必要采取这么冒险的策略。
这是因为,后金政权发生了一个影响生存的大危机。
事情还得从1627年说起。
那一年五月,宁锦之战爆发。皇太极亲率大军围攻袁崇焕坚守的锦州、宁远等地。
明朝军队在袁崇焕的带领下,以逸待劳,死守坚城,任你后金如何挑衅辱骂,就是不出城与后金军野战,坚守一个多月后,皇太极迫于无奈,不得不率军无功而返。
宁锦之战就这么结束了,后金军的伤亡并不大,但这次战役对后金的影响却是巨大的。
长期以来,后金与明朝作战的方式都是“以战养战”,通过战争来掠夺人口财帛,获取战略资源。这样的战争方式,使得后金越战越强,越打越顺手。
可不幸的是,这次宁锦之战的失利了,虽然伤亡微不足道,但却是后金对明战争史上首次在战争中一无所获,徒耗资财却空手而归。
更不幸的是这次失利又是发生在连年饥荒的基础上,若是寻常年景,各处挤一挤也就过去了。但此时正值后金农业的青黄不接之际,新粮还没有成熟。存粮却已经耗尽,并且还无处抢劫,也没地方购买,后金因此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饥荒。
据《清实录》记载:时国中大饥,斗米价银八两,人有相食者。国中银两虽多,却无外贸易,是以银贱而诸物腾贵。
什么意思呢?是说后金因为发生了大饥荒,导致粮食奇贵,甚至有钱都买不到粮食,以至于发生了食人肉的惨状。后金虽然不缺银子,可因为被明朝封锁,有钱却购买不到粮食。
而市场上更是物价飞涨,“良马,银三百两。牛一,银百两。蟒缎一匹,银百五十两。布匹一,银九两。”
此时的后金一匹良马要卖三百两银子,一匹牛要卖一百两银子。一匹蟒缎要卖一百五十两银子,即便一匹最普通的棉布,也需要九两银子。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为了生存,很多人铤而走险,干起了刀头舔血的生活,偷窃牛马,抢劫杀人等等,一时间整个后金统治区乱成一团。
大臣们奏报后金朝廷,建议严惩盗贼,“盗贼若不按律严惩,恐不能止息。”
但因此类事件实在太多,牵扯到人太广,若真的严刑峻法,大肆杀戮,后果恐怕也不是后金政权所能承受的。
为了稳定统治,皇太极不得已下令:“今岁国中因年饥乏食,致民不得已而为盗耳。缉获者,鞭而释之可也。
在皇太极看来,这些盗贼都是大金的百姓,因为饥荒所迫不得已才进行抢夺盗窃。皇太极提出将他们打一顿鞭子,以示惩罚,没有犯下其他重罪的就释放了事。
又下令“是岁谳狱,姑从宽典。仍大发帑金,散赈饥民。”
后金陷入深度饥荒的主因,若是深入剖析的话,真正的原因需要从体制上入手。
严格来说,此时的后金政权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古代政权,而是一个军国主义政权,相对于其人口和经济规模,后金供养了一支超级超编的军队,在后金,军队才是第一生产力,是最大的财富创造者。
其军队规模庞大,战力强悍,但后金的生产方式落后,生产力水平低下,仅仅凭借它自己的经济产出,根本就供养不了这么大规模的军队。
所以后金政权维持存续的物质需求,必须得依靠战争的虏获,一旦某次或者某几次战争没有缴获,变成了赔本生意,哪怕是打了胜战,对后金来说都是不划算的,是亏本的买卖。
所以,一次亏本的战争,就足以让后金这样的军事政权陷入困境,就如同这次宁锦之战。
一旦没有了可供劫掠的对象,这种政权要么灭亡,要么改变生存模式。
综上,假如明朝当权者是明智的,明朝针对后金最正确的应对策略是牢牢控制住己方防线,坚壁清野,坐守坚城,不与后金野战,也不主动寻战。大家就这么耗着得了,使后金找不到地方下口。
再联合后金周边的蒙古和朝鲜对其进行严密的经济封锁,不让后金得到任何外部物资。只要明朝能够严格地执行上述政策,快则三年,满则五年就足以使后金的经济陷于崩溃,经济崩溃的后果就是政权瓦解。
其实在天启年间,大明基本上采取的就是这个策略,期间虽有反复,但在吃了几次野战的亏后,朝廷上下基本上达成了这个共识,并取得了初步的成效。
但崇祯继位后,急性子的他却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多次干预边关将领的军事决策,导致了几次惨重的失败,并导致了后续严重后果,直至局面恶化到不可挽回。
后来在剿灭农民起义时,崇祯同样一再干预前线将领的军事决策,同样导致了一系列不可挽回的后果,并最终亡国。
近几年因为愈发严重的干旱,加上明军死守辽西坚城,再不出来野战,几年来后金一点儿收获捞不到,各旗的日子愈发艰难。
由于饥荒严重,各旗的包衣阿哈们长期饿肚子,甚至饿死人也算稀奇,后金各地都发生了大规模地人口逃亡,各旗都损失了很多人丁。
局面继续这样下去得不到改观的话,不用明朝出兵,后金政权自己都快要崩溃了。
皇太极就是在这种罕见大饥荒和各种严峻军政局面的逼迫之下,才不得已想出了这一出险着——千里奔袭关内进行劫掠,以此度过难关。
皇太极的这个计划风险非常高,反对的人当然不会少。但坐困愁城更不是办法,所以支持皇太极的人非常多,多方博弈拉锯之下,伐明计划最终还是得以通过。
决策一旦定下来了,后面就开始商讨具体实施的细节了。
首先哪个出征?哪个留守就有得一扯。虽然出征意味着风险,但自古富贵险中求,乱世荒年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作为那个时代顶级的战斗民族之一,后金女真人非但不畏惧战斗,反而极度渴望战斗。
八旗制度虽然严令所有战利品都必须交公,战后再根据功劳大小重新统一分配,但实际上哪个人在战场上不藏私呀?那些值钱的金银细软,随便藏哪儿都很好藏,难不成还能对所有出征大军挨个搜身不成?所以一旦决定了到明朝境内去干票大的,虽然谁都知道风险很高,但各旗都要求出征,谁也不愿意留守看家。
这可是后金政权建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军事冒险。以孤军深入敌国腹地,弄不好,入关的将士可能会全军覆没,给后金政权带来灭顶之灾。
所以后金上下对这次入关之行极为重视,在行动计划制定上不敢有一丁点儿缺漏,自议政王会议上决定发明后,后金政权整个军民体系都在我此次出征开始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