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阳历十二月,北直隶省——河间府——肃宁县城外,魏忠贤和他的心腹李朝钦二人,在一群心腹侍卫的护送下正在前行。一行人鲜衣怒马,车驾奢华,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心道这肯定至少得是朝廷的内阁大员出巡的架势。
看这奢华气派的架势,路人绝对想不到这是一个被皇帝亲自贬斥重责的人。
原来这是魏忠贤被崇祯皇帝贬斥到中都凤阳,去给老朱家的祖先守墓。对于明朝有权势的大太监们来说,被皇上贬去给先皇守墓就是彻头彻尾的政治失势,甚至是政治死刑,能重新被启用的概率极小。
肃宁是魏忠贤的老家,在这次前往凤阳的被贬路上,魏忠贤还专程回老家去看了看。
按说像老魏这样被皇上朱批贬斥的失势太监是没这种待遇的,但魏忠贤是谁呀?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第一权阉,前朝天启皇爷时的“立皇帝”,无数朝廷大员都抢着去拜干爹、建生祠的当世第一名宦。
在很多人的潜意识中,魏忠贤如今虽然暂时失势,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又能保证人家魏公公就一定不会东山再起呢?万一当今崇祯皇爷哪天又想起了他的用处来,重新起复呢?
就连负责押送魏忠贤的锦衣卫百户和他的手下,一路上对魏忠贤一行也是极尽照顾,甚至可说是谄媚,不见一点儿押送官的威风。
而魏忠贤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还带了一大队心腹侍卫一同前往。
这些侍卫都是魏忠贤的铁杆心腹,绝大多数都是魏忠贤从肃宁老家的良家子弟中挑选的,一水儿家世清白,忠诚可靠的精壮棒小伙儿。这些年来,魏忠贤在他们身上可没少砸银子。没办法呀!权力越大,得罪的人、眼红的人就越多,自身安危的事儿不得不重视。
老魏有私家侍卫的事儿天启皇帝都是知道的,并且魏忠贤也压根儿就没想过要隐瞒他的天启皇爷。
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的魏忠贤回想着大臣们给自己罗织十大罪时的情景,还是不由得一阵恶寒:“这些读书人简直太无耻了,天启皇爷才刚刚走,就对咱家下手了,并且还罗织了那么多,那么大的罪名。”
那天发生的事情仿佛还历历在目,魏忠贤清楚地记得年轻的小皇帝一边看着十大罪的奏疏,一边频频点头称许的表情,还不时地用仿佛要吃人的目光逼视自己,魏忠贤实在受不住皇帝的愤怒逼视,当时又不知道奏章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只能向皇帝哭诉冤曲。
哪知崇祯皇帝让内侍把奏疏内容当场就宣读了出来,并且厉声喝令魏忠贤跪下来听内侍宣读。听完后,老魏当场被奏疏内容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
当时的魏忠贤除了跪下磕头哭诉外,哪里还能自辩什么?好在前番曾重金贿赂过的信邸出身的执事太监徐应元,在啊危机时刻给老魏帮了大忙。
徐应元乃是崇祯潜邸出身,很得崇祯喜欢,他此时出面帮忙开解说话,总算是打消了崇祯的雷霆之怒。
崇祯发了一大通脾气后,看到魏忠贤在地上磕头已磕得满脸是血,心中的愤怒逐渐平复了点儿。让人给魏忠贤简单擦洗包扎了一下后说:“魏忠贤枉顾皇恩,有违圣托,皇兄如此信任他,他却做出这么多人神公愤的事情来,桩桩都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但念及他伺候皇兄多年,也算是也有些恩情于皇家,今天看在皇兄的面上,暂且饶他不死。着贬去中都凤阳给皇祖守墓,若再有不法之事传出,决不再饶。”
就这么着,老魏虽然拣了条命在,但却被贬到了凤阳去守陵。
马车行走在通往阜城县的官道上,阜城县亦属河间府,虽说走的是官道,但也说不上很平坦,马车轮子碾压在地面上,一直在咯咯噔噔地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马车里,闭目半靠着的魏忠贤还沉浸在回想中。
“徐应元那小子还算是义气,这次多亏了他危急时帮忙说话,才让自己逃过一劫。没枉自己过去帮他还了那么多赌债,若不是自己当年帮他,就凭他在信王府当差的那点儿月钱?那些赌债他十辈子也还不完,这会儿估计早就被债主们给打死了。”
“唉!先保住命再说吧,自己已经古稀的人了(魏忠贤公元1568年生,此时59周岁,没几年的活头了、但自己不甘心那!忠心耿耿地服侍了天启皇爷半辈子,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结局。这么多年来,自己对天启皇爷可没有过任何私心,天启皇爷对自己也是绝对信任。”
想到天启皇爷,魏忠贤心里泛出了暖意,眼角不觉就湿润了。
随即勇气也浮现了出来,老魏心想:“都随他吧!自己一个阉人,能得到一个皇帝的赏识信任,也曾权倾天下,这辈子值了,生死由命吧!”
就在魏忠贤一路上威风凛凛地前往凤阳的途中,崇祯派出去监视的密探回来报告说:“魏忠贤一路上车马相随,身前身后一大群私养的精锐侍卫簇拥左右,一个个鲜衣怒马,装备精良,甚是威风。魏忠贤本人则乘坐一辆由北华制作的豪华四轮马车,马车舒适奢华,前后还有十余辆四轮马车上拉着各种物资,简直是应有尽有。”
“而朝廷负责押送魏忠贤的锦衣卫们仿佛狗一样谄媚,一路上是走是停,是快是慢,住在那里,完全是魏忠贤说了算。”
朱由检闻悉后勃然大怒,特别是他听到魏忠贤的沿途的奢华情形时,更加怒不可遏!原本为了顾忌皇兄的一再叮咛而去了的杀心逐渐泛起。
崇祯皇帝由于生母地位卑贱,连抚养自己子女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崇祯从小又不得皇祖父和父皇的喜爱。崇祯又不是长子,亦不被大臣们关注,从小就处于被人完全忽视的状态。
所以他的童年其实很是凄惨,经济上亦非常拮据,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被封信王后才得以改观。
这样的生活经历造成了崇祯从小就特别节俭,最见不得的就是奢靡铺张。
而如今一个被贬斥的待罪阉宦竟敢如此奢靡高调,如何能不令崇祯动怒!更让崇祯生气的是魏忠贤都已经是被贬斥的罪人了,还有这么大的余威令押送他的锦衣卫们巴结献媚。
更可气的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太监、皇家的奴才!竟然僭越到豢养死士,他意欲何为?
愤怒的崇祯立即命锦衣卫前去抓捕魏忠贤,押回北京受审。
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被崇祯臭骂了一通后,不敢怠慢,一边擦着满头的大汗,一边安排得力人手前去追拿魏忠贤。
就在崇祯大发雷霆,大骂骆思恭时,却不想隔墙有耳,这些话被一个叫李永贞的老太监听到了。
这个李永贞,乃北京城外通州富河庄人,五岁时即净了身被家人送入宫中,也是个苦命人出身。因为在宫中没有任何根基,亦无钱财打点,入宫后的日子过得很不顺当,一直苦熬到万历二十九年时才得以入坤宁宫当差,伺候皇后娘娘。
哪知如坤宁宫还没多久,就因为维护皇后娘娘而得罪了万历最宠爱的郑贵妃,好在有皇后极力护佑,万历皇帝不好做得太过分,好歹算是拣了一条命回来。
但死罪虽然免了,李永贞却被贬斥到浣衣局拘押了十八年,若不是皇后娘娘一直关照着,十条命恐怕都没了!直到光宗即位后才被释放。
李永贞因为从小就进了宫,得到了不少读书的机会,文化水平很高,四书五经烂熟于胸!天启年间,获释后的李永贞先是投靠兵杖局掌印太监诸栋的幕下,哪知转年诸栋就病死了。
不得已之下,经人介绍转投魏忠贤的名下,依附魏忠贤后,李永贞很得老魏的赏识,曾在一个月内五次升迁,如鱼跃龙门一般,由文书房升司礼监秉笔太监。
在司礼监,由于魏忠贤识字不多,司礼监的事务颇多仰赖李永贞处。他与王体乾一起帮魏忠贤出谋划策,审核内阁票拟。
李永贞晚年得势后虽然有些盛气凌人,又贪财好胜,但却是极其讲义气的人,他对自己到了人生暮年还能有今天的一切,而对魏忠贤极为感激。
这次无意中听到皇帝对魏忠贤动了杀机,虽然明知前去给老魏报信是杀头甚至诛族的大罪,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安排了心腹去给魏忠贤报信,让他早做打算。
李永贞的心腹骑着快马星夜兼程很快就追上了魏忠贤一行。此时魏忠贤他们正准备在阜城县的客氏旅店内休息,来人找到魏忠贤,把情况密报给了他。
来人把自魏忠贤出发后发生的事情详细讲给了魏忠贤,包括皇上已将奉圣夫人客氏鞭死于浣衣局,魏良卿、侯国兴、客光先等皆被处死,并暴尸街头,还抄了他们的家。并且皇上还另外安排了人前往凤阳,应经处死了先前被发配到那里的魏朝等等。
魏忠贤听罢万念俱灰:“罢了!罢了!你们家李爷是条汉子,咱家自忖平日里对李公公虽然不薄,但在称呼上顶多也就是一声老李,连李公公都是很少叫的。但今天咱家要称他一声李爷!李爷明知道这时候给咱家报信是什么后果?但李爷还是给咱家报了这个信。并且兄弟您依然冒着杀头的风险来了,这个恩情咱家这辈子可能报答不了喽,李爷和兄弟您,都是真正的铮铮汉子!在此,咱家大恩不言谢。”
魏忠贤的一声兄弟相称,把来报信的李永贞心腹唬了一跳,急忙回道:“魏爷不敢,魏爷可不敢,我是李公公的侄儿,可当不得魏爷的称呼。”
“您当得兄弟,就凭您敢冒死跑这一趟,就算您是李爷的孙子,您也当得起我称你一声兄弟。”
李永贞的侄儿见魏忠贤执意如此,也只得由他。魏忠贤则不由分说,接着前言继续絮叨着。
“感谢李爷和兄弟您冒死送信,但这次咱家哪儿也不想去了,咱家这大半辈子都活得跟狗一样,入宫前就不说了,那是咱家自个荒唐,谁也不能怪。只这入宫后,咱家虽然名义上是跟着皇太孙,但实际上当时天启皇爷自己都是朝夕难保,这些情形兄弟您应该也是知道的?”
“直到最后这几年天启皇爷承了大统,承蒙天启皇爷不弃,咱家才算是做了几年的人。”
“但有这几年,这辈子也就够了,咱家已经是花甲的年纪,本就离死不远了,经此一番算是彻底看开了,也想开了。”
“不就一个死吗?咱家现在不怕了,现在咱家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天启皇爷的身后事儿。”
“不满兄弟您说,天启皇爷他年纪轻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大行了,老奴心里难受啊!直到现在,老奴对皇爷就这么去了还是一肚子不甘心那,只是老奴无能为力。”
“兄弟您也可以自己琢磨下,皇爷他正值青春年少,虚岁才刚刚二十三岁。并且皇爷对女色上一贯节制,也没有其他的不良嗜好,平日里只在皇后娘娘那里就寝或是独寝,偶尔雨露均沾才临幸嫔妃们。”
“并且皇爷他还有个做木工的喜好,这是皇爷放松自己的方法。要知道,木工活是很耗费体力的,皇爷的这个放松办法使得他的身体非常健壮。皇爷他虽然贵为天子,可单要说身子骨健壮程度,可以堪比边关悍将。可皇爷他如此健壮的身体,偏偏就因为一次落水,就这么去了。”
“皇爷落水时,咱家就在现场,当日里天气很暖和,水温也不低,要知道皇爷平日里还经常洗冷水澡呢!那点子水温皇爷根本就不在乎。且皇爷落水处的水很浅,只及皇爷的胸部,皇爷他既未淹水也未呛水。并且老奴等很快就赶过去把皇爷拉上了船,回去后皇爷也没任何不适的反应。反而是闻讯赶来的御医们给煎了药服后,皇爷他才渐渐开始面露疲色,并且在随后的十余天越来越重,直到后来的彻底不起。”
“兄弟啊!皇爷他有冤屈呀!想那一帮东林小儿,以为害死了皇爷就能迎来尧舜之君,他们想的美,今上岂是池中物?由得一帮东林小儿们掌控,将来有他们哭的。”
“让您见笑了兄弟,人年纪大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有点儿啰嗦,夜长梦多,您这就赶紧回去吧,李爷的大恩老奴来世再报了。
“到了田地老奴并不怪今上,他年幼继位,事情又发生得仓促,自古新君立威是人之常情,一朝天子一朝臣,拿老奴开刀也是常情。”
“老奴唯独不甘心的还是皇爷,多好的一个皇帝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
“您看看兄弟,刚才还说不说了呢,这又啰嗦起来了,再不说了,您这就回吧兄弟。”
“兄弟回去告诉李爷一声,无论如何咱家是不会让人抓回京城受辱的,老奴今晚就追随大行皇爷去了,您和李爷的恩情来生再报了。”
说罢,魏忠贤果真再不发一言,只是催促来报信的李永贞的侄子赶紧走,耽搁越长暴露的风险就越高,这可是杀头的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