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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士女
    张简在跑酷。

    他身灵如猴,左蹦右跃,专走草前树后、影绰不明的地方,时不时或蹬墙侧行,或殿顶猫颠狗趋,尽量避开八方徼巡而来的各色宿卫。

    可是皇宫内规矩森严,大部分地方一眼望过去,几乎都看不到什么遮拦掩护之物。

    从邓展手下逃出来,一开始还好,等到了接近腹心禁省的宣室殿、却非殿附近,压力越来越紧,张简明显感觉到不对劲儿——人口密度太大了!

    绕经嘉德门,反越长乐宫,最后数百米距离,更是先后出现三次相当危险的偶遇,差一点儿撞上的至少十次以上。

    现在可是后半夜,至少两三点钟了,这种时刻,穿梭交错的灯火却越来越亮,映衬得星月都相形见绌黯淡无光,不时更听到远近传来各种口令应答声,说明巡卫必定大量增加,愈聚愈多,而且警惕性特别高。

    不知道这帮人在转悠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刺杀大将军的事爆了,虽然明明与己无关,但很明显,继续乱闯下去恐怕就真是自寻死路了。

    好在,他到地方了!

    张简蓦地无声一纵,唰唰唰几下游上殿墙,双腿夹住殿檐,右手一搭彩色绘壁,左手前引,似灵巧的仓鼠般一脑袋穿进通气窗里,全身肌肉顺着窗口大小自行扭曲变异,熨帖滑溜,顺利收了脚进去,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刚从殿前走过的数名卫士。

    抹了抹额头细汗,抽抽鼻子,感觉大殿内还算正常……没人,才悄悄露出个头来。

    这就是玉堂殿吗?

    貌似比建德殿、宣德殿好一些,毕竟更靠近嘉德殿、云台殿等禁中正殿,但其实地位应该也高不了多少,一个人影都没有,当值的小太监中黄门应该已经全睡死过去了,殿堂里黑漆漆闷呼呼的,都后半夜了,还残留着几分白昼的炎炎秋威。

    耳、鼻、眼同时运转,没有感应到什么危险征兆,张简整个身体从狭小的通风窗内完全钻了出来,捋捋左臂肘外的浮灰,微微松了口气。

    南宫,还是没人的时候好啊,安静舒适,人一多,顿时嘈杂无趣而且危险万分了。

    随便跳到左近的一根大梁上,翘腿一歪,右拳支住右太阳穴,很惬意的一个罗汉卧榻式。这根主梁的宽度有两尺半左右,接近6个厘米,足够他宁神定意,放松一下。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南宫里这情况好像完全不对了。

    张简真没想到,就这么去了趟鸿都门,个把时辰不到的功夫再转回来,除了黄门冗从和都候剑戟士等旧有宿卫,他居然还能看到虎贲郎特有的长枪卫!

    虽然就出现了一次,但刺客的直觉却一直频频示警。

    要知道虎贲郎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多为士族子弟和世袭军功将士出身,完全不同于普通的宿卫,地位最低的节从虎贲也有秩比二百石的年俸,无须参与宫廷内的日常徼(jiào巡警示工作。

    干什么?你们禁卫集体夜游,还是准备开全校大会?

    事出反常,必有妖风。

    联想起在鸿都门意外遭遇伏击,张简不得不抛弃所有的侥幸思维。瞧这内外皆紧的架势,恐怕是大将军何进遇刺的事情大发作,上层贵人动怒,把负责宫廷防御的长官搞疯了,光禄勋、卫尉、执金吾、黄门令、城门校尉等等相关首脑全都联合起来,直接洛阳总动员,将能用的力量全都投射过来。

    那么,除了已经见过的几类宿卫,派出来的必然还有羽林郎、卫士令所属军吏、七大宫门司马甚至宫城外的缇骑、执戟郎和十二门候等中层精锐武装,只是时间太短,他还没来得及碰上而已。

    张简心下自评,这判断多半八九不离十。

    默默叹口气,你们要捕缉“最初”兄这头噬人巨鳄只管去抓,但别牵连无辜啊,我最多也就是一条误蹈险地的城门池鱼而已!

    这么严防死守下去,咱还怎么出门去耍?好多事都得耽搁了。

    闭阖的眼帘后,两只眼珠转了几转,张简眉头忽然微微一皱。

    不是因为心中的犹疑,而是,他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地方出现明显的异样响声——比如,某个暗门忽然被打开了。

    暗门?

    这里真的不是宣德殿?对类似声音门儿清的张简疑惑地想道,感觉是个宫殿就有间密室似的?

    然后,那个发出异响的地方细细火光一闪,有亮燃着,接着有人说话,清脆而锋利。

    “何故梁上君子?”

    嗯?

    张简一愣,怎么对着我这边,跟我说话呢?还是一位有点儿知识趣味的少女。他翻身坐起,想了想。

    “不因人热者也。”

    “噫!”那少女也是一诧,“还是一位傲骨的梁上君子,失敬了!”

    张简撇撇嘴,可不,跟一位历史系讲师比内涵,辩白马,你以为你是谁?我才不会跟着你的思路说什么迫于饥寒,遂为之非。虽然本君子的确很穷,偶然躺在了殿梁上,可是,君子就是君子,骨头也真是很傲骄的!

    梁上什么的……我没听见。

    “君子不长寿,傲骨累妻儿,可乎?”少女再度发问。

    张简哦哦两声,然后脑子急转一周,之前的问难还能偷换概念,这次倒没法回答了。

    华夏数千年文明绵延,从春秋战国开始百家争鸣,思想大爆炸,随之而来的两汉则承继余泽,文化强势上升,留给后人的著名典故无数。

    和梁上君子一样,不因人热出自另一个东汉典故,男主角就是后来经常被妻子孟光“举案齐眉”的那个梁鸿。

    东汉明、章时期,天生傲骨的梁鸿小时候在太学读书,因为老爹去世家境贫穷,一直以孤高横眉冷对那些有钱看不起他的同学。有次某同窗做完饭,调戏梁鸿说,灶下还有火,锅是热的,你不如趁着我的余火赶紧做饭吧,也能省点费用。梁鸿却摇头说:“童子鸿,不因人热者也。”意思是说,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良家少年,可不是利用别人的余火来为自己加热的人。

    然后,梁鸿“灭灶更燃火”——特意先把灶下的火灭掉,然后才重新生火做饭。其性格就是这么讨人厌!

    后世所谓“烧冷灶”,也是从他这里引申出来的歧义。

    后来梁鸿傲骨更傲到皇帝身上去了。他带着老婆孟光去京都洛阳旅游,围观了壮丽恢弘的南北二宫,顺手写了一首《五噫歌》,大意是质问朝廷,百姓天天忍受这般繁重的劳役,何时才是个头?汉章帝一瞧怒了,下令捉拿这个喷子。梁鸿只好东逃齐鲁,饥寒不堪,甚至给人当过长工,不久就因愤懑而病故了。

    这么算来,好像……这厮口无遮拦,满嘴跑马,最后遭遇通缉,青春夭亡,他是一身傲骨一时爽了,却真是大大连累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啊!

    那少女说“君子不长寿,傲骨累妻儿”,这两句一针见血,还真反击不了。

    “虽非强辞,却能夺理。这位女士的高论,我张简佩服。可否见告芳名?”张简态度客气了不少,这个切入点没法驳,那就认输好了。

    何况,他这么艰难跑过来,可是专程来收账的,却不是为了辩论什么白马非马冷灶君子的。

    片言折服了对手,那少女心中甚喜。

    汉代所谓的“女士”,并不是后世已婚妇女的标准称呼,而是暗赞对方有知识和志向的意思。

    少女笑吟吟道:“偶见君子,何必相识?”

    这是继续讽刺张简“梁上君子”的做派呢!

    你还揪着梁上没完了……不过张简转念一想,也是,居高临下跟人聊天实在是有点无礼。

    自木梁上一跃而落,中途在殿壁上连步两踏,身躯已转了个方向,轻巧落地,遥遥看了那道暗门一眼,隐约有些光亮透出,果然也在西殿墙壁一侧。

    双方毕竟素不相识遽尔遭逢,隔了两三丈距离,说话无碍,彼此也能有些安全感。

    “女士可知,你我相隔千山万水,如此深夜相会此殿,都是缘分呐!”张简含笑拱手,“所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万年公主的各种小意威风他都顶得起,区区小女生的挖苦又算得什么?

    “小女子姓士,名异。”少女自觉脸上一热,明显扛不住张简的无耻嘴脸。

    “原来是士……女!”张简顿了一下,这个姓好,“士女姐姐果然名实相符,过人甚远。”

    士女,在东汉其实和女士的意思是一样的,都是称赞女子有男子一般的才能作为。

    士姓少女不想继续理会张简的彩虹马屁,但对他的学识修养却暗暗惊异,好感不知不觉滋生中。

    现代习以为常脱口而出的一些简单言辞,其实大都凝聚了数千年的华夏文化。像万年公主刘淑的总管家令杜枰,原本对张简也是喊打喊杀的,而且身体力行,一开始就直接拔剑追着张简来了一出“大逃杀”。可没过半天,被张简的诸般话术绕住,不等万年公主下令,对他们之间的私事就完全放弃了。

    “不愧是张令君家的小郎君!”

    这句话没有出口,少女士异虽然年轻,心里却有数,有些话是不能现在就说的。

    “有人想见你,张小郎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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