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中秋节, 一场雨落下来, 一夜之间气候就变冷了。
杭州城大街两旁的花灯还未及撤下, 抬头便可见满天的灯笼, 各式各样, 看得人眼花缭乱。最近几年, 这条街变得比从前更加热闹了, 尤其是卖吃食的铺子,生意格外好赚,甚至有大老远从外地赶来此地置办店铺做买卖的。
这缘由还得从定国侯爷说起。
自打三年前百家兵权被削了一半之后, 没隔多久,一家子就举家迁到杭州来了,百老将军无官一身轻, 侯爷又不理朝政之事, 日子过得可算轻松自在。
侯府便在此街街北,因听说侯夫人乃是杭州人士, 尤其喜爱吃鱼虾, 府上常采买街上的吃食, 整整一条街, 但凡和食物有关的, 生意无一例外的红火。
定国侯就这么一位夫人,对其十分宝贝, 宠爱之极几乎满城皆知。加上最近侯夫人还有了身子,三天两头便差人往外面的一家食店里跑, 专挑辣味的野兔、野鸭子之类的菜买。
街头巷尾的阿婆阿婶, 无事时便坐在门口闲扯,直说侯夫人肚子里怀的定是个闺女。
“谁说我怀的是女娃娃了?”
七夏站在蒸笼前,咬牙切齿地喝完羊肉汤,把碗递回去。
“这些上了年纪的婶子嬷嬷就爱嚼舌根,胡说八道!”
“是是……你知道她们是胡说,又何必动气。”担心她时好时坏的脾气会影响身子,百里仔细替她将粘在嘴边的肉沫擦掉,“况且,依我看,是个闺女也没什么不好的。”
“当真?”她歪着脑袋看他,还未等回答,就先摇头哼道,“又骗我……你娘那么想抱孙子,你定然也想要儿子吧?”
“怎么会。”百里拉住她的手,微笑道,“儿子女儿有什么要紧,能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说完,又轻声问她:“那你呢?你喜欢儿子还是闺女?”
七夏偏过头,也有些不自然地笑起来:“我和你想的一样。”
闻言,他淡淡一笑,握着她的手略略收紧。
“还要不要吃点别的?”
七夏正要应声,忽然想到一会儿还有梅倾酒请的酒宴,遂摇头道:“还是算了,万一待会吃不下了怎么办?”
“看来你这次是下了决心要狠狠宰他一顿了?”百里付了汤羹的钱,牵着她转过身朝另一条街慢慢走去。
“难得他来杭州一回,不吃个够本我怎么甘心呢?”
他轻轻摇头,只是笑而不语。
如今七夏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虽穿的是稍宽松的衣裳,也看得出小腹上的弧度,平日极少带她出门,今天算是个例外。
常住的那条街是不能走了,正好酒宴是在另外一处,吃过汤羹,在路上消消食也不错。
前方的石桥之下,清澈的湖水平静淌过,映着湖上两岸的房屋,和四周的人来人往。情景很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七夏在桥上站定,忽然指着下面,回头朝他道:“你看,有鸭子!”
他听罢颔了颔首,石梯下果真有几只白毛红掌的雏鸭跟着只老鸭子悠闲自得的游过。
“小时候我常常和阿姐在那边洗衣裳。”她无比怀念地歪头神往道,“说起来,我还悄悄偷过别人家的一只小鸡。”
“没被人抓到?”他笑问。
“没有……就是没能养大。”似乎是想起什么来,七夏垂头揪着衣带,神情淡淡的,“记得那时爹娘凶了我好久,把我锁在房里关禁闭,亏得有阿姐替我说情……”
她声音很轻,步子也缓了许多。
举目瞧着两边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街景,心中确是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一块。
百里侧目将她表情收在眼底,手指在她手背上不轻不重的摁了一摁。下了石桥,再走不远即是河坊街,招牌和幌子依旧繁多,只是从前林立的酒楼饭馆,眼下大多已成了绣庄布店,铁铺当铺。
身边行人熙熙攘攘,七夏在一件客店门前停下,仰头而看。
幌子上那个行楷书的“宿”字已然斑驳,全是风吹雨打过的痕迹,客栈大门紧闭,伸手抚上门扉,指尖尽是一层厚厚的灰。
两边的春联掉了一半挂在空中,大约在很久之前,这里也曾是个食客如云的地方吧?
“诶,小七?”
对面的阿诺出来倒残水,刚打开门就看到她,忙笑道,“有些时日没看到你了,你怎么……”
接受到一记清淡的目光,阿诺立时住了嘴,赶紧改口:“哎哟,我这记性……又叫错了,是侯夫人、侯夫人……”
“你叫我小七都叫了七八年了,改口作甚么?”七夏摆摆手,偏过头向百里瞅了一眼,后者只得悠悠转开视线。
“你别理他。”
“这哪儿能啊……”阿诺挠挠头,看百里如此态度,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对了,前些天出门卖龙虾,给你留了两筐,明儿我就叫人送到你府上去。”
七夏眼前一亮,抚掌笑道:“真的?那感情好!我月初吃了几只,正好没吃够呢!”
自从有了身子,她的胃口比平日更好了,几乎是什么都想吃。
“对了,还有螃蟹也剩了一筐……”
话音未落,百里忽在旁冷声打断:“螃蟹不能吃。”
“诶……”七夏皱起眉来,“为什么啊?”
“大夫说了,吃蟹活血化瘀,最容易动胎气。”他沉下脸,肃然道,“这段时间要千万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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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见他都这么说了,尽管秋季这般大好吃蟹季节,七夏也只得忍住,“那好吧。”
“没事没事。”阿诺忙替他打圆场,“等明年嘛,明年等入了秋,我给你留两大筐,保管你吃个够!”
这边正说着,不远处却是听到一声轻唤,七夏和百里同时转过头。
临河一家饭店外,梅倾酒扬手在尚招呼,叶温如在他身边站着,长长的青丝梳在脑后,依旧是恬静安然的模样。
“温如!”
一见是她,七夏未及多想,提着裙摆快步小跑过去。百里看得一怔,着实吓得不轻,急忙跟上拉住她。
“小七,你慢些走!”
眼看到了酒楼边,她才涩然地拿食指划了划耳根,“我又忘了……”
抬眼见到百里额头上都在冒汗,梅倾酒无奈且同情地笑了笑:“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便是不心疼你自个儿……好歹心疼心疼你的百里大哥啊,看着他成日得为了你提心吊胆的,我都觉得累。”
七夏把手背在后,偷眼去瞧他,阳光下,百里鬓边那一缕白发显得尤其突兀,心中蓦地一酸。她不动声色地往他背后退了退,默默伸手去牵他。
“行了。”百里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进去吧。”
酒楼的规格并不大,饭菜对于他几人来说也只是还好而已。满满的叫了一桌子,大多是为了照顾七夏的口味点的。
她近来变得很能吃,人也跟着胖了许多,一张脸又如从前一般圆团团的,瞧着很是可爱。
饶是如此,叶温如还是被她的胃口惊到。
“小七……”
等吃完了半只烤鸭,她才弱弱地开口,“你要不要歇一歇?”
“歇什么,她如今是吃的两个人的饭,自然食量大一些。”梅倾酒自饮了一杯,不以为意,“依我看,肚子里的这个,恐怕也是个能吃的。”
“是么……”叶温如不好多言,只笑道,“我前年生宁儿的时候就不如她吃得多……”
“你怎么能和她比。”他摇头叹道,“你的胃怕还不如她的一半呢……”
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七夏喝了口汤,忽然问道:“咦,你们这回来,怎么不带小宁?我也有半年没见他了,怪想念的。”
叶温如淡笑道:“本来准备带他来的,不过老人家喜欢……说是带来杭州,舟车劳顿对孩子不好。”
“你想念什么,早晚有一个够你受的。”梅倾酒把筷子一扬,抬手又给百里倒了一杯,还挑眉问道,“是吧?”
他们俩是上一年有的孩子。
原本梅家夫人对温如还颇有微词,一听说得了孙儿,登时把前尘旧事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现下虽不时也还会受她训斥,但言语间已缓和了许多。而今亲事也成了,仍旧在京城里住着。
“杭州离得这么远,怎么想着要搬来这地方?”小二摆上最后一道菜,是一大盘水煮的白虾,梅倾酒顺手捡了一个,就开始剥壳,随口便问,“你们将军府那宅子,现在是王尚书在住……他好像打算拆了重建,啧啧……要是你们在京城,要见面也没这么麻烦了。”
“京城有什么好的。”百里看也没看他,低头饮酒,“还是江南清静一些。”
“怎么,是怨那个姓季的把你家一半的兵权给收了?”他玩笑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听小七的让他跟着随行,真是白白便宜了他……”
“姓季的?”七夏喝罢汤,忽然凑过来好奇道,“哪一个姓季的。”
“你不认识。”梅倾酒敷衍地甩下话来,手里的虾剥已经好了,他张口就道,“来,小七,你爱吃的虾。”
“谢谢!”她满心欢喜,正要伸手去接,但听得身边哐当一声响,有人一副淡定神色把酒杯搁在桌上,夹了只虾静静的剥壳。
直觉一股寒意爬上背脊,梅倾酒嘴角微抽,只得把手收回来。
“好好好,你剥你剥……”
*
从外面回来已经是下午了,家里偏厅中来了个老大夫在那儿喝茶,据说是常老夫人请的,医术精湛,能瞧出肚里到底是男娃还是女娃,吩咐他定要让大夫瞧一瞧。
百里虽觉得无奈,但人家毕竟都到了,总不能白跑一趟,遂领着七夏由他把了一回脉。
这大夫看上去已过七旬,满头白发,两指扣在脉门上,一手捏着胡须,半晌无语。
尽管无所谓腹中孩子性别,但看他半日不言,百里还是不禁揪紧担心。
“大夫?”
“唔……”老大夫此时方抽手回来,略一思索,“侯爷宽心,夫人并无大碍。这娃娃……”
七夏脱口问道:“是男娃还是女娃?”
老者微微一笑,颔首道:“若我瞧得不错,应当是个女娃。”
她愣了一瞬,展颜朝百里欢快道:“百里大哥,是个女儿!”
他闻言也怔了怔,随即淡笑着颔首:“嗯。”
“你会喜欢么?”
“当然喜欢。”百里忙道。
七夏握着他的手,兀自欢喜了一阵,蓦地又皱起眉,怀疑地瞅了那边的大夫一眼:“你该不是听了城里传的谣言,也是胡说的吧。”
“笑话,老朽岂会是这种庸医。”老大夫面色不愉,“夫人若是不信,等孩子生下来就见分晓。”
见她还要说话,百里先开口笑道:“是,今日麻烦您了,诊金我会派人奉上。”
“嗯……”老大夫这才勉强点头,想了想,又对他道,“夫人外出一日,想必腿脚酸疼,早点休息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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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听到他话中有话,百里心头一沉,佯装随意地转身问七夏:“是么?你腿脚酸不酸?”
她抓抓耳根,原本不觉得酸疼,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感到脚踝有点肿胀。七夏老老实实地点头:“有点……”
他柔声道:“你先回房睡一觉,我送走大夫再来找你。”
“好。”七夏扯扯他衣袖,“那你早点回来,我还想吃核桃。”
百里抬手在她发髻上揉了揉,笑着应声。
“知道了。”
唤了个丫头来扶着她,许是真的累了,七夏打着呵欠,半靠着丫鬟没精打采地出了偏厅。
一直看到她在自己视线里不见,百里方才移开目光。
“大夫。”他眉头微皱,“……内子可是有什么病症?”
老者默了一阵,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侯夫人早些时候身上可是得过什么病?”
“是。”百里神色凝重,眸中忧虑,“三年前她中过毒,昏睡了一年,不过如今已经大好了……是不是对胎儿有影响?”
“影响谈不上,只是夫人身子受损,将来临盆之际,可能会吃不少的苦头……”
他立时一惊,嘴唇发白:“什么意思?这孩子要不得么?”
老者忙宽慰道:“你别急,还没到这个地步,我不过是说有这个可能,给你提个醒。这段时间定要好好调理,千万不能动胎气。”
“好……”他缓缓颔首,“多谢大夫。”
“客气了,份内之事而已。”
送走大夫后,百里独自在厅内坐了许久,眉心被中指摁得发红,猛地记起七夏说要吃核桃的话,这才起身前去后院寻她。
穿过回廊,院子里花草已然凋零,满目萧瑟。还没进屋,站在不远处已见得房中屋门尚开着,七夏站在案几前,身边还有个小厮。
百里正要唤她,猛然看到她满手鲜红,颜色触目惊心,他浑身一颤,快步走过去。
“小七!”
“诶。”七夏还没抬头,手腕却被他握得生疼,百里急得双目充红,顺着她掌心,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的看。
“怎么搞的!哪里伤了?!”
一旁的小厮被他这么一喝,两脚一软,哪里还有胆子说话。
“我我我……老……老爷……不不不……不是……”
“你别凶他啊。”七夏把两个手掌摊开给他看,笑道,“是朱砂啦!”
百里僵了僵,良久只是定定望着她。
“……真的是朱砂,我不骗你。”见他表情惊讷,七夏赶紧将桌上的毛笔纸张给他瞧,“原本想画画来着,托他带了些朱砂过来,结果不小心沾到了。”
“对对对……”小厮忙不迭承认清白,“老爷,真是这样……”
思及自己刚刚之举,百里仍旧气不打一处来,只喝道:“好好的,用什么朱砂!”
小厮觉得自己很委屈:“老爷,没朱砂怎么画画啊……”
“废话,没朱砂如何不能画画!?”
“是是是……”
眼看他火气不小,七夏只好轻轻拉了拉他:“你别生气嘛。”
百里也没理她这话,厉声对那小厮道:“还不滚?”
“是是是,滚了,滚了……”几时看到自家老爷发这么大脾气,简直比老将军还厉害。小厮哪里敢多呆,一溜烟就跑了。
七夏探头张望了一番,摇头笑道:“干什么凶人家,是我想画画的呀。”她提笔,沾了黑墨,往他鬓边白发上仔细地点了点。
“你看,这样……”
话音未落,百里却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埋首在她颈窝。
“没事就好。”
他低低自语。
“你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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