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并不急着说话, 先去桌上倒了一杯热茶, 甚是恭顺地递到她手边:
“娘, 这边天冷, 您喝口茶暖暖身子。”
常近秋一手接过来, 轻轻抿了抿, 又开口:“少同我卖殷勤, 你怎么打算的,说来我听听。”
他微笑道:“也没什么打算,该怎么置办便怎么置办了。”
这话说得可谓是模棱两可, 自个儿的儿子自个儿最清楚,常近秋心知他已做决定,忍不住拧起眉来, 叹道:“你和她相识多久?”
“半年。”
“就半年?半年便要谈婚论嫁, 未免也太草率了,不成不成。”她摆手, 把茶杯还给他, 想了一想, “我本不赞同你纳妾, 倘若你非要她不可, 暂时收做妾侍也就罢了。”
百里接过茶杯,不置可否, “此事再议。”
“再议?你哪回和我再议过,就这么丫头, 收妾也是抬举她了。传出去你叫我这脸往哪儿搁?”
“这事好办。”他将杯子放在桌上, 淡笑道,“朝中不乏有交好的大臣,寻个知根知底靠谱的,寄在他名下做个义女便是。”
“你……”不承想他连这个都盘算好了,常近秋一时无话,又思量着他言语间的态度如此强硬,怕是不好说服。
“那丫头有什么好的?姿色平平,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只知道往你身后躲,比她好的女子一抓一大把,又为什么非得是她?”
百里微微一笑:“比她好的姑娘的确很多,但未必是我喜欢的。”
“你这脑子,几时这么倔了?”常近秋颦眉望着他,“以往你说和浚仪脾性不和,我理解;明霜那边身子太弱,我也理解。就算不喜欢,好歹也寻个像样的回来,这……这不过出去一趟,忽然拎了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姑娘,你叫为娘怎么接受?”
“不急。”就知道以常近秋的性子这么快摊牌会接受不了,百里只得好言劝道,“时候还长,娘可以慢慢了解她。”
“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去了解她?她算什么身份,还得我来了解?”常近秋颇为不满,抬眼见自己儿子满身风尘,一脸倦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不悦。
“早些寄了那么多书信给你,你挨到这会子才回来,难不成也是因为她?”
眼下常近秋对七夏满心的嫌弃,如是说只怕又会惹她不快,百里信口胡诌道:
“不是,在开封的时候因为些琐事绊住了,好在有她。”
常近秋将信将疑:“当真?”
“自然是真的,娘……”百里拉过她的手,低低叹道,“这事,你就别拦我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讨到这个媳妇的……”
话音还没落,常近秋眉头一皱,斜眼看他:“我没听错吧?就这样的,还是‘好不容易讨到’?”
他涩然笑笑:“往后得空了在同你细说。”
见他不愿多提,常近秋也是心神疲倦,不欲再问:“罢了,这件事你做不得主,等你爹爹回来后,我再同他商议。”
“好。”
她揉了揉额头,摆摆手:“你领她去翠竹轩吧,我也乏了,回房休息一会儿。”
即便看出母亲是故作不适,百里也不道破,转而好心的上前扶她,“可是累到了?不如唤个大夫来看看……”
“我没事,你照顾你的庄姑娘就好,何必来搭理我这个娘。”
百里含笑不语,仍旧出门寻了小厮去请大夫,自己则亲自送她回房,随后才返回偏厅。
桌边,七夏歪头正盯着茶杯里的茶叶,念念有词地数着叶片的数量,才数到十来片,身后就有人轻笑道:
“光看着不喝有什么意思?”
她皱着的眉头立时松开,脑袋一偏,一见是他,欢欢喜喜地笑起来:
“你回来啦。”
看到她这笑容,心情也不由转好,百里点了点头,伸手又在她脸边抚了两下,“走吧,我带你去住地方……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该好生歇一歇。”
“好……”七夏一个字没道完,就小心翼翼打量四周,“你娘呢?”
“她早回去了。”百里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今天太晚,等明日我带你在府上逛逛,再过几日就出门看看……要过年了,也叫你瞧瞧京城的风光,决计不比杭州差。”
“好啊好啊。”难得百里肯亲口说带她出去,七夏自然高兴,也就旁若无人地把他胳膊抱着,笑嘻嘻道,“明日你陪我写信给我阿姐寄去好么?”
“嗯,那你今晚仔细想想要写什么。”
“成。”
这一路沿着长廊走,有说有笑有谈,于是等到百老将军回府的时候,大公子带了个姑娘回家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酉时,天色已黑,百景才将外袍褪了,端着杯茶水在润嗓子,凳子还没坐热,门外的常近秋火急火燎就往他这儿赶。
他连眼皮儿也没抬,吹了吹茶叶,“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
常近秋在他身边坐下,神色焦虑,“你还有心思喝茶?”
百景闻言不悦:“我口干舌燥,怎么就没心思喝茶了?你这话说得……”
“远之领着个乡下丫头说要成亲,这事你管不管了?”
他手上顿了顿,表情如常,依旧低头喝茶:“儿子要娶妻这不是好事么?你平日里叨叨那么久说想抱孙子,眼下不正合你意?”
见着百景如此口气,常近秋愈发着急:“一码归一码,他要娶妻是好事,可也不能这么随便,合着咱们老百家是什么人儿都能嫁进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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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恼得不轻,百景只得把茶水先放下,耐着性子问:“那姑娘是什么家世?”
常近秋靠在帽椅里,没好气道:“没爹没娘,就一个姐姐,在杭州做客栈生意。”
“哦……长相品性如何?”
“长相……也还凑合。”她琢磨了一会儿,“看着十六七岁,有点显小,身子也瘦,怕生的很。”
“派人查查她的底细,你平日也多看着她些。”百景听完,又把水端了起来,“要是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娶进门来也并无不可。”
“这如何能说‘并无不可’呢?身世清白的姑娘那么多,仅凭这个就让她过门儿?远之可是长子,娶妻怎能如此……诶你别喝了。”瞧他只顾喝茶,心不在焉地模样,常近秋就来气,一把将他杯子夺过来放下。
没了水喝,百景万般无奈,摇头叹道:“哎……你要家世这也容易,我在朝中寻个靠谱合适的,叫他收个义女,或者……那姑娘要是不嫌弃更名改姓,直接做闺女也行。”
“你……”这父子俩竟连话儿都说到一块儿去了,常近秋哑口无言,
“远之的事,你就莫插手了。”百景忽然拍了拍膝盖,轻叹一声,“这身世显赫,也不一定好。上回安亲王世子那药材一事到现在还在折腾,世子一定罪,家中多少人得跟着遭殃?树倒猢狲散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懂,再加上……近来朝中可不太平,瞧着是个大家闺秀,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经他这么一提,常近秋才算缓过神,垂眸思忖,良久没言语。
“再说……远之从宁夏回来以后,性子变了许多,也不常同人亲近了,现下有个喜欢的姑娘伴在左右,你又何必管她是什么身份呢?儿子是你的,疼不疼他,你自己看着办。”
常近秋心烦意乱地拿手撑着额头,半晌不语。
“我的儿子,我岂会不疼他,不就是疼他才顾虑这么多么?哎……罢了罢了,明日我且瞧瞧那姑娘去。”
*
次日,七夏一早就起了,惦记着百里说要带她去逛逛,夜里哪儿还睡得着,梳洗之后,随便绾了发髻,拉开门就要去找他。不料刚走出去,外头已有人在那儿站着,从衣着到五官,散发着一股令人生畏的气息,只看她那张脸,明明白白就写着“来者不善”四个大字。
七夏心里一个咯噔,讪讪笑道:“夫人……早……您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我今儿想到姑娘,怕你住得不好,所以就过来看看你。”说话间常近秋已经向屋里走了,七夏没办法,只好在后跟着。
尽管是自己家中,她也还是四下打量了一圈儿,整整齐齐,不见有杂乱之处。常近秋眸中略带了几分满意,这才落座。
桌上茶水是凉的,因她一个人住,早上自也就着冷茶随便对付了,如今这么大尊神从天而降,七夏只能把炉子点上给她煮茶。
风炉中水已沸腾,她娴熟地把浮沫略去,取了木质茶夹将茶饼放到其中,隔了一会儿又放了些许盐。
茶倒是煮的不错,常近秋暗自思量。
“你也别忙了,我不吃茶,过来坐下。”
都快煮好了才说她不吃?
七夏已有不祥的预感,张了张口没敢说话,把炉子熄了,仍旧提了茶壶来,在她对面落座。
茶水腾腾冒着热气,常近秋淡淡看她:“你和远之的事,我昨日已听他说了不少。”
七夏眨了眨眼睛,等她下文。
“你今早可是要同他出去?”
她想也没想就笑着点头:“是啊。”
闻言,常近秋就重重叹气,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要和心上人出去,你就这幅打扮?”
她听完一怔,赶紧垂头把自己从上看到下,是个人样,没什么不妥。
七夏讷讷“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看看你这头发,发髻绾得这么松也就罢了,连个簪子都没有。”
七夏忙摸了摸自己的头。
“还有你这脸,胭脂也不打些,眉也不画……”
她愣了愣,急忙又去摸脸。
常近秋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你摸有什么用?摸了就能好看?衣服也是……这么素净作甚么?都要过年了,我的天……”
“……”
等百里得到消息往小轩赶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冬日里暖阳细碎,府上的门神对联和挂牌早已换上,浓浓的过年气息扑面而来。
从月洞门过去,正入了院,就见常近秋已自对面垂花门走了,他不由皱起眉,疾步往屋里走。
桌上两杯茶水尚升着淡淡的白烟,一抬眼便看得七夏俯身在床边,拿了袱子在收拾东西。
百里面色微沉,几步上前就把她手里的包袱夺过来。
“好好的,收东西作甚么?”
七夏一见是他,眼里都快滴出水来,好一会儿才委委屈屈道:
“你娘嫌我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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