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乌斯说着醉话,小声咕哝着栽进奴隶的怀抱,很快就打起鼾来。
他的鼾声响亮得好象能把奴隶的胸骨震碎。
罗德向他的奴隶询问一些火灾的细节。这将作为他呈交给元老院的灾情材料。
别墅的大火被火警扑灭,灰红色的余烟翻滚着,向别墅往空中吐的气。尤利乌斯的阉奴们无措地聚集在别墅门前,个个都长相清秀,露出的后脑勺烙烫着家印。
罗德瞥见那群年轻的阉奴,拿起金属刻笔问:“那些都是你们主人的财物吗?”
奴隶艰难地扛起沉重的尤利乌斯,恭顺地回答道:“是的。油桶着起来时,他们在伺候主人沐浴。”
罗德在蜡板上刻写着,拂去刻划出来的蜡油碎屑。
他边写边问道:“他们被买下有多长时间了?”
“这个不一定。有的伺候主人已经五六年了,有的还不到一年。”奴隶说,“主人很宠爱这些阉奴,赠给他们丝绸和珠宝,还准许他们躺着吃饭和喝掺蜂蜜水的葡萄酒。”
罗德不由地惊异。尤利乌斯对于阉奴的宠幸绝非一般的程度。
这场缘起于玩乐的火灾所幸没造成死亡。
火警队收回梯子和水泵,收集一些烧成残骸的油桶和布匹。
罗德找了几个亲临火灾的阉奴做口述,刺破他们的拇指在记录的羊皮纸上按血印。他集合出动的火警,分发他们奖金。
罗德就这样忙碌到半夜,披着一身夜光回到家。
厅殿的每个房间都燃着壁炉,火光鼓胀起来顶撞着大理石墙壁。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出宛如鸟绒般的橘光,穹顶象压制不住火光,几乎要被盛烈的火光掀翻。
刚刚从夜色和劳累中返回的罗德在庭院里驻足,略显疲色的眉眼逐渐舒展。
二楼的百叶窗在这时被推开,好象是被卧室内的火光冲开似的。在那拱形的窗框内,立着一个高高瘦瘦的、拥有蓬松卷发的剪影。
罗德的嘴角扬起一个温和的笑意。
尼禄扒着窗口冲他招手,连发丝都在乱颤。
“我一直在等你。”他颇为激动地说,“快吃饭吧!”
罗德卸下长剑和军靴,微笑着走进温暖的厅殿。
餐桌上摆着一碗用牛奶炖成的麦片粥,粥面上撒有蒸熟的南瓜碎。鱿鱼片被油煎得翻卷起来,粉白的嫩肉上浇淋着黑胡椒汁,高脚果盘托着几串紫葡萄和切成块儿的梨。
尼禄为罗德拉开椅子,将洁白的餐布垫在粥碗下。
两人相对而坐。
尼禄用餐刀划开鱼肉,放到罗德的盘子里。
“我听家奴说,尤利乌斯的别墅几乎变成了一颗火球。”他说,“他需要为这场搅乱人心的火灾付出赔款。”
罗德迅速而安静地吃着麦片粥,回想着说:“他酗酒,脸浮肿得象被水浸泡一样。”
尼禄的神色稍显阴暗,“他大势已去。要不是手下还掌管着几千名有威慑力的精兵,他早就被元老院里的政敌弹劾到行省去了。”
罗德很快将麦片粥吃光,伺餐的奴隶连忙重新端上来一碗,这次的粥面上撒着腌制的贻贝。
罗德一直垂着头,将贻贝碎末搅开。他的眼神因思索而微微凝滞,搅拌的动作越来越慢。
“我从他嘴里听说了一件事,”他低沉的嗓音从长发之下传出,有些晦暗,“事关我的身世。”
尼禄切割鱼肉的动作停住,轻松的脸色骤然收敛,郑重地问:“什么事?”
罗德放开长柄汤匙,紧抿双唇缄口很久。他的嘴唇尽处于鬓发扫下的阴影中,于是连话语也象是从阴影里催生的了:“我的父亲与卡里古拉有超越主仆的关系,甚至可能……”
他顿了顿,紧绷绷地说:“……可能在很长时间内做过他的禁脔。”
尼禄惊诧得猛地握紧餐刀。
罗德朱红的唇瓣抿合很久才张开:“据说卡里古拉还处死了我父亲的父母和姐姐……”
尼禄惊疑地问:“你的父亲还有个姐姐吗?”
“对。”罗德轻微地点一下头,“如果那个尤利乌斯酒后吐真言的话……”
尼禄思虑一会,细挺的眉毛颤动着聚到一起。
“这么说……你整个的家族都死于我的舅舅之手,包括你的祖父母。”他怔忡着说。
罗德冷静地抬眼望向他。
尼禄这么想着愈发惊恐,脸色于一刹那变得青白。一股几乎会湮没神识的慌张席卷了他,他的脸庞象染血一样涨红,手里晃动的餐刀与银盘碰出一连串脆响。
罗德走到他身旁,挽住他颤抖的肩膀,安慰道:“或许那只是一个醉汉的胡言乱语。”
尼禄下意识地抓住他搭在肩上的手,反应得很激烈。他的痛苦是从本能里迸发的,是无法抑制而颠覆所有的。
“如果是真的呢……”他象是在哀鸣,“你会因此而与我有隔阂吗……罗德……”
罗德倾身从背后拥抱他,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他的下颌贴覆上尼禄的卷发。
“你忘了……”他以轻缓的语气说,“我们都是血缘的囚徒。”
尼禄有被揭开伤疤一样的伤痛感。
罗德平静地说:
“因为无法选择的血统,迄今为止我只能隐姓埋名地生活。我从小在军营吃尽苦头,对罪恶的姓氏守口如瓶,在听到别人的谩骂时只能吞咽。这种象蚁虫幽居一样的日子我压根不想要,但还是被不负责任的父母强制带到这个世界、被迫面对这一切。我的出生,就象一场以生命为幌子的绑架。可笑的是,就连身为绑匪的父母,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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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禄停止了颤抖,面色象沉没一样深暗。他站起身抱住罗德,却在一直沉默。
罗德任他抱着,神色轻松,轻笑着在尼禄的耳畔说:“直到现在,我的人生几乎被这个血统毁掉了大半。难道还要再让它毁掉我爱一个人的权力吗?”
“噢……”尼禄转过身,满心感动地环住他。他的嘴唇和下巴都埋进罗德的肩膀里,“谢谢你……罗德……谢谢你能这么说……”
罗德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细微振动,微笑着闭上眼睛,拥紧他的后背。
……
祈求洪水止息的祭祀结束,尼禄开始投入到翻修剧场的计划之中。
建筑师们上交很多张画在羊皮纸上的设计图,所构思的剧场在外观上都十分精美。
但这些方案都被尼禄否决了。
在尼禄的强烈意愿下,罗德同意将卧室搬到他的隔壁。爱情之中的尼禄对罗德很依赖,尽全力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野。
奴隶们合力抬着木床和被褥走上二楼,将腾出来的房间清扫干净,装上窗帘和地毯。他们安置好床榻,摆齐新添的餐桌和烛台,把保养作用的油脂涂在床脚。罗德的餐桌和尼禄的一样,高脚果盘中的水果定期更换,永远都是新鲜的。
罗德看着材质名贵的家具,神情冷冰冰的,“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平民身份的近卫来说,似乎太重了些。”
尼禄攀着他的手臂,双眼紧盯他的眼睛,表情象是在宣誓一样认真而肃穆。
“一点也不重,罗德。”他一字一顿地说,“一点也不重。”
罗德回视着他,冰冷的面孔出现融化般的温热气。
尼禄瞥一眼四周,凑近一些,压制着声音说:“我已经派人去查你的家族过往,还有你的父母……”
罗德的眸线缓缓移过他认真的脸孔。
“其实你不必对那些死人们如此上心。”他笑了笑,“翻新剧场的计划到现在还没确定,你应该将精力放在那上面。”
尼禄顿一下,随即叹息道:“可建筑师给我的那些方案图没有一张能让我满意。”
“是不够漂亮吗?”罗德问。
“不,是不够新。”尼禄摇头道,“现在的剧场只能竞技、斗兽、赛马和表演戏剧,翻新之后还是这些,可以说除了换个壳子外毫无亮点和新意……”
他沉思着,眼睛纹丝不动,“要想获得民众的支持,就要创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剧场,让所有人都耳目一新。他们想变着花样去娱乐,而我身为亲民的行政官,就要去满足他们。”
罗德神情深沉地看着他。
这时,家奴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雕刻精致的木盒,伏身跪在尼禄的皮靴前。
他将木盒递给尼禄说:“您定制的锁和两枚钥匙戒指已经由工匠打好了,主人。”
尼禄将木盒打开一道缝,从缝间窥看到里面的两枚黄金戒指。
他的眼角因有笑意而弯起,因为忧郁而长久隐蔽的卧蚕象苏醒一样充盈起来,连鼻梁上的雀斑都显得尤为稚气了。他向来阴郁的脸庞被这个纯净的微笑所覆,这一刻的尼禄就象返璞归真一样露出孩子般的纯真笑容。
他阖上盒盖,神情有些兴致冲冲,挽着罗德的手说:“让我们去试试那把特殊的锁。”
家奴很有眼力地退去准备马车了。
……
两人乘坐马车来到洪水漫溢的山脚,沿着石阶拾级而上。他们在半山腰路过洪水祭祀的神庙,再走一段就到了山顶的庄园。
庄园门前的草坪被奴隶打理得很平整。他们用砂纸抛光石板路两侧的大理石石雕,在神像的头顶戴上蓝紫色的花环。青绿色的爬山虎象绿漆一样覆盖在墙壁上,廊柱之间架着厚实的葡萄藤。
“庄园比我上次见到它时更有人情味了。”罗德站在殿门前的石板路上说。已经成熟的紫葡萄就垂在他的脸前。
“我买了一些奴隶来打理它。”尼禄摘掉一颗葡萄说,“一个贵族总不能只有一个住处。”
罗德摘掉很多颗葡萄吃光,跟着尼禄走进曲曲折折的地下通道,来到存放珍宝的地窖。
地窖和通道都是新挖的,角落未除干净的泥土很黏湿,整个地窖有浓重的泥灰味。尼禄举着火把挨个点亮烛台,浅黄的烛光象流萤一样悬浮在宛如古墓的地窖。
两人驻足于地窖的石门前。
尼禄摸了摸湿润的石门,转过脸对罗德说:“这道门里藏着的雕像和珠宝几乎占到我全部财产的一半。”
他天生轻哑的嗓音荡开在空寂的地道里,又象回潮一样以更厚重的回声弹来。
罗德拿起挂在石门上的锁,仔细观察起来。
这把特制的铁锁镀了一层金箔,侧面有两个锁孔。
尼禄将两枚戒指从盒里取出。
钥匙由黄金制成,钥匙头镶在同为黄金的指环上。罗马人所穿的长袍没有衣兜,他们会把印章和钥匙都镶在戒指上,方便随身携带。
罗德把两把钥匙插进锁孔,两人同时拧动,铁锁啪地一声被打开。
“还不错,这是一把好用且灵活的锁。”罗德将铁锁重新锁上,拔出两枚可称为金戒指的钥匙。
他怔一下,将金戒指放置于掌心,以类似解剖的视线反复审视它们。
尼禄举着火把,看他半天没有动作,惊疑地问:“罗德?”
罗德没出声,一直低头盯着戒指,长长的鬓发滑落到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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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思绪飞快地往前漫溯,画面象五颜六色的颜料一样在他眼前划过,最终一切淡去,定格在当年落魄的、赠予自己金戒的尼禄的旧影上。
罗德的眼神迟滞,他预见到这是一个自己在垂垂暮年回顾人生时会反复咀嚼的画面,甚至在临终的回光返照时也要冒出来。
尼禄将手插进他的鬓发,抚着他的侧脸担忧地说:“你怎么了?罗德?”
罗德抬起视线,尼禄以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孔站在他对面,火把的红光点亮他半边尚为稚嫩的脸。罗德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迷茫,有着仿佛跨越千山万水的徙旅感。
他出神地盯着尼禄的双眼,唇锋轻轻地动两下,“这次让我来给你戴。”他的神色恍然不明。
尼禄读不懂他的话外深意,但也乖巧地伸出手。
罗德捏住他纤细的手指,把戒指缓缓套上去。在戴好后,他低下头在戒指上落下一个吻。
尼禄抖一下后僵直地站着,一动不动,从脚尖到发丝都象变成大理石一样静止。
罗德吻过之后,望向呆愣之中的尼禄,认真地说:“其实我一直都欠你一句话。”
尼禄愣愣地问:“什么话?”
“谢谢你,尼禄。”罗德以极为罕见的认真神情说,主动拥住他僵直的脊背。
尼禄的双手象不知道怎么摆放似的悬在半空。他的余光瞄到罗德柔亮的黑发,那里象具有吸力一样使他移不开眼。罗德这种桀骜不驯之人显露出温柔,就象张扬的烈日偶尔被暗影所侵蚀,给人一种表面敬畏的、只能暗地里欣赏的变相美感。
罗德在他耳畔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以及你让我感受到的一切。你说过是我让你变得完整,其实你同样也让我活得象一个真正的人。”
尼禄耳边象炸开鸣响一样。他感到骨鲠在喉,眼前泛起黑白交织的雾。
他呼吸紊乱地说:“我也想为你戴上戒指……”
罗德笑着站好,递给他剩下的那枚戒指。尼禄捧起他的手将戒指套上去。
这一瞬间尼禄进入一种纯粹的感触。他凝视罗德的指间,感觉从灵魂生长出丝缕,穿透皮囊缠住这枚金戒,宛如母胎之间的脐带。生命中总有这样的瞬间,使人产生隔绝于物质的、脱离理智思考的感性;而只有在这些毫不理性的瞬间中,人才有绝对意义的自由。
尼禄象头重脚轻一样站不稳,脸庞逐渐泛起绯红。他垂着头,如幼鸟啄食一般反复吻着罗德的金戒,发出细碎的亲吻声。
罗德忽感心疼,阻止了这个可谓神经质的行为。他把尼禄搂进怀里,揉着他的一头卷发说:“别再这么卑微了……尼禄……”
尼禄浑身打颤地抱紧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家奴站在通道的另一端清咳两声,绷着脸地敲了敲墙壁。
尼禄箍紧罗德的腰,泛红的眼睛从碎发之下睁开,因为激动声音难免不稳:“……有什么事?”
家奴脸色为难,压低的声音通过幽暗的通道传过来,“我刚才接到口信……是从亲卫大人的养父家传来的……”
罗德心里一揪,眼前顿现马尔斯的那双被病痛折磨得的、变得黯淡的绿色眼睛。
“很遗憾……您的养父病危,”家奴沉重地说,“他希望您能过去看他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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