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景宁宫外跪了一地恭迎圣驾的人, 为首的, 便是身着贵妃服色的风柔。
十五年光景过去了,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记。若说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那么便是她显见消瘦的身形,以及眼中遮都遮不住的疲倦与落寞。
“贵妃请起来吧!夜风寒凉,你身子本有旧疾, 跪久了哪里吃得消?”元幼祺当先一步, 搀起了风柔。
“谢陛下!”风柔敛衽恭敬谢恩。
元幼祺命接驾的景宁宫诸从人都起身,她则始终拉着风柔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关切道:“咳疾如何了?连襄的方子可曾按时吃?”
“臣妾还断断续续吃着呢。臣妾只是旧疾, 陛下不必太过操心。”风柔垂着眼睛, 回答了。
元幼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也觉扫兴, 遂不再多言, 自顾自步入景宁宫中。
接驾的流程、规矩都是现成的,皇帝虽然已经一月有余未曾驾临景宁宫, 景宁宫的从人仍行动利落如常。
很快,寝殿内便只剩下了皇帝与贵妃两个人, 余人都恭立在殿外静候吩咐了。
元幼祺嗅着寝殿内熟悉的香气,这还是当年自己还在做吴王的时候,偶有一次闻到室内的熏香, 说极是喜欢, 从那以后, 每每自己与风柔一处安歇的时候,风柔便体贴地命人在寝室内先熏了这个香。从吴王府到东宫,再从东宫到禁中,一向如此。
元幼祺的心中陡生愧意。
风柔自幼习武,却因十几年被幽困在这巴掌大的天地中,郁郁成疾,落下了换季便急咳的毛病,好好的身体基础也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情是断肠药。
元幼祺的脑中划过这样的一句话。
算起来,她又有什么资格埋怨风柔“何苦来”呢?
“这是懿儿从甘州带回来的礼物?”元幼祺笑指着案上堆着的大大小小的七八个礼盒子,问道。
她决定按下心中的不快,今夜好生陪着风柔说说话。
风柔本来低眉顺眼着为元幼祺奉上新茶的,闻听此话,眼中终于有了几丝波动,嘴角也禁不住勾起了一点儿,道:“是。懿儿来过,说这些都是她在甘州用心采办的礼物。”
“懿儿有心了!”元幼祺点了点头道。
她于是凑近了些,状似好奇地挨个盒子打开来看。
风柔知道她意在缓和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亦随了过来。
元幼祺拧开一个寸许见方的瓷罐子,凑到鼻端闻了闻里面黑乎乎的药膏子。
“这物事……似乎是何首乌膏子?”她问道。
风柔抿了抿唇,打算不与皇帝计较她视而不见盒子封贴上明晃晃写着的字,应声道:“正是何首乌膏子。懿儿说,甘州出产的何首乌药性最佳。这药膏子是精炼出来的,抹在头发上,最能白发生黑的。”
元幼祺嗅那药膏子的动作一僵,勉强挤出了一抹笑意,道:“懿儿很是细心。”
风柔只能点头。
她的目光却不由得滑向元幼祺鬓边和发心的白色,心内黯然。
这几片华发,已经在那里存在了十五年有余。寻常人只当那是皇帝当年伤心于先帝之崩所致,唯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才知道,那华发究竟是为谁而生。
当年,皇帝还是血气旺健的少年人,却因为那人之逝而一夜白发,这该是怎样的彻骨伤痛啊?
自那个时候起,风柔便清楚了一件事:自己争不过。
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她都争不过。
元幼祺因为何首乌药膏被触动了尘封的心事,她脸色变了变,很快便回复如常,随手又捻起了另一只盒子,看着上面的封签。
“枇杷膏。这个朕知道,懿儿是送来孝敬柔儿的吧?”
风柔听到那声“柔儿”,心尖儿一软,面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来。
“懿儿是个贴心的好孩子,知道臣妾有咳疾,甘州的枇杷膏也很有名,就带了回来。还说若是吃着见效,可以以后每年让地方上贡些上来。”风柔道。
元幼祺一怔,暗生愧意,干笑道:“是朕疏忽了!”
明知风柔有急咳的宿疾,都想不到让地方上进贡专门医治咳疾的对症药,这显然就是没把风柔的事放在心上,足见不在乎。
风柔眼底也有黯然,却竭力赔笑道:“陛下别这样说。臣妾小恙,连大人的方子就很好。陛下日理万机,无数国事需要操劳,想不到也是有的。”
她越是如此说,元幼祺心中有愧之余,越觉别扭。
她强绷了半晌,方寻了个话头儿,道:“懿儿与柔儿的情分极好。”
风柔颔首道:“懿儿是随着臣妾长大的,臣妾其实很多时候当她是自己的孩儿一般……”
她说罢,忽觉不妥,又忙补道:“……毕竟,懿儿是陛下的亲妹子……”
元幼祺知她恐怕自己多心,遂道:“朕又何尝不当她女儿一般?”
风柔闻言,心神方松缓了些。
只听元幼祺问道:“懿儿与你情若母女,来景宁宫的时候,定是说了许多体己话儿吧?”
风柔微怔。
元令懿确是与她亲昵地聊了许多,可若说是“体己话”,似乎也不像。
那孩子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十句话倒是有八句话未曾转开元幼祺去,这让风柔想不生疑都难。
一想到自己同元幼祺养大的孩子,还是元幼祺的亲妹妹,情窦初开竟对自己的皇兄起了那种说不得的心思,再想到元幼祺的女子身份,风柔顿觉头大如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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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什么事儿啊!
“懿儿大了,确实有了些小女儿心思。”风柔只得道。
元幼祺闻言,正中己怀,一喜,忙问道:“柔儿可曾听她说此番去甘州,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人?比如,可有让她心动的郎君?”
风柔眼角微抽,心道“让她心动的郎君”没有,让她心动的亲姐姐,眼前倒是有一位。
不过,显然皇帝根本没往那处想,风柔只能笑笑,答道:“只聊那一会儿,哪能聊得那般深入呢?懿儿再从容识大体,到底也是个女儿家,就是有了心动之人,怕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
元幼祺略一沉吟,道:“懿儿不小了,也该渐渐张罗起来了。”
“陛下要为懿儿尚驸马?”风柔问道。
“嗯,”元幼祺点点头,殷殷看着风柔,道,“朕毕竟是她的兄长,到底男女……唔,隔着一层。此事还要请柔儿多费些心思。家世如何,是否富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懿儿喜欢,对方的人品德行得要上佳的!”
风柔听罢,更觉头大。
懿儿眼下动心的是何人?
这人又让她多费心思为懿儿寻驸马……哎!这不是要让她和懿儿之间做仇吗?
风柔更觉得疲惫了,一时心急,嗓子眼儿觉得难受,急咳了几声。
元幼祺微惊,忙坐在她的身旁,为她轻轻拍打着后背,边问着要不要传连襄来瞧瞧。
风柔缓过气来,摇头拒绝了皇帝的提议。
她心气足,又好强,实不愿自己被当做个病秧子对待。
侍女来禀,说是已经备好了沐浴的香汤。
风柔于是请元幼祺先去沐浴,却见元幼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风柔心中生疑,只好问道:“陛下还有事?”
元幼祺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开口道:“还有一件事,要劳烦柔儿张罗。”
“陛下请讲。”
“是……是卫国公的孙女韦臻……嗯,朕想迎她入宫,还要请柔儿张罗……”元幼祺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说完了这番话。
元幼祺登基之后,便封了韦勋卫国公的爵位,并允以世代承袭。
须知,国公爵位已是难得,又能够子孙世代承袭,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
韦臻!
风柔如遭雷击,心神一阵恍惚,才勉强定住心神。
“陛下要娶韦臻!”风柔音声发颤。
元幼祺听得头皮发麻,忙道:“不是娶!是迎她入宫,封她为妃!至于封什么妃位,朕还没想好……”
天子之“娶”,唯有正宫皇后一人。如今宫中无皇后,妃位最尊贵者非风柔莫属。
元幼祺此语,意在安风柔的心,表示即使迎了韦臻入宫,其封号也不会高过她去。
风柔关注的重点却不止在这一桩上,她的脸色已经霎时苍白如纸。
“陛下后宫之中二十余名年轻貌美的女子,还不够陛下挥霍的吗?”她抑不住自己失控的情绪,脑中一热,激问道。
后宫的那些女子,都是积年选秀选得的。因为是皇帝为了笼络臣子不得不为的事,且她们的出身都不算高,风柔从没放在心上过。
但是韦臻不同。她是皇帝的表妹,长安城中的各个名门世家,几乎没有不知道这位已经三十岁的“老姑娘”苦恋皇帝,宁可死守闺阁也不嫁除了皇帝之外第二人的掌故的。
以皇帝与韦家的关系,以韦臻苦守十几年的情分,难保皇帝不会因怜生爱。
而韦臻又是太后的亲侄女,皇帝要立她为妃,难道太后会不许吗?不可能!
风柔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未来是何等的黯淡了。
她情急之下出口的话,果然让元幼祺登时不快。
元幼祺心里何尝不是委屈的?
什么叫“挥霍”?
那些选秀而得的女子都被她好端端地养在后宫之中,她连她们的衣袖都没碰过,绝大多数长什么样她都没印象!
风柔说的,好像她是个贪恋天下女子美色的昏君似的!
如此一来,元幼祺原本没气的,也添了五分,之前准备好的一肚子解释也不想再废话了。
她不悦道:“朕是天子!难道后宫里添个把人也要贵妃首肯吗?”
风柔心中气苦难过得厉害,寒声道:“纳妃是陛下的权力,臣妾何敢置喙?只请陛下保养好身体!”
元幼祺听罢,双眉立竖,猛地站起身来,冷笑道:“你在朕的身边十六年了,朕也没因为你累坏了身子!”
说罢,朝殿外喝道:“唐喜!摆驾!去凤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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