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来宫。
顾蘅端坐在榻上, 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眼前的房间。
布置自然是华丽雍容的, 桌椅床榻诸般用物皆是上乘,最最特别的, 便是满室内暖人心脾的异香。
竟是椒房!
顾蘅心中冷笑。
昏君倒是用心。昏君就是昏君!
她更加肯定自己的料想了。自当初在云虚观中见的那一面的时候起,她不就是将昏君往这条思路上引的吗?
新拨付到燕来宫侍奉的游禄,是游总管的徒弟。
他此时躬身垂手立在不远处, 也在悄悄地打量着这位燕来宫的新主子。
这主儿美是真美。游禄没读过几本书, 想不出更多的形容词汇。不过,他自小随在游总管的身边习学,看人的眼光已经学了个五六成。
这位贵人年纪不大, 容貌也未全然长开, 假以时日, 不知该是何等的倾城国色。就是后宫中姿容最盛的霍美人,在她面前, 恐怕也要黯然失色吧?
可这双眼睛……游禄暗自咋舌。
老话儿说, 看人看眼。
这主儿的冷冽高傲,全在这双眼睛里呢!
游禄默默地拔了拔脊背, 提醒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伺候。
师傅说了,“伺候好这主儿, 你小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游禄从来听从师傅的话,师傅这样说,必定有他老人家的道理在。做徒弟的, 只要乖乖地听话, 将来必然有好结果。
不过啊, 这位新贵人,何止是“伺候好”三个字就能够概括的?
得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好”!
游禄暗暗给自己打气。
顾蘅尚不知这个年轻的小内监正在盘算着关于自己的事。她的脑中谋划着接下来如何一步步地实现大事。
忽的,远远传来颇整齐的脚步声和车轿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游总管高拔的声音:“圣驾到!”
游禄神情一震,忙抬头观察顾蘅的神色。
见这主儿还淡淡的,冷冷的。新妇的红盖头就被丢在她手边的榻上,根本没有拾起来的自觉。
“主子,您看……”游禄陪着笑脸,眼睛往红盖头的方向飘啊飘。
顾蘅假做没看到,凉声道:“你带着宫中的侍人,都去外面迎接圣驾吧。”
游禄语结,心道奴婢去迎圣驾了,那您呢?
不过,御驾已至,再不赶紧迎出去,那就真的是欺君之罪了。
游禄只得硬着头皮,带着燕来宫阖宫的侍女、内宦迎了出去。临走前,还紧着以目视顾蘅。
顾蘅淡淡地扭过脸去,打量着一侧椒墙前立着的古朴书架。
游禄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这主儿是真的恃宠而骄,还是当真天不怕地不怕不懂规矩啊?
伴着一阵疾步声,魏帝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顾蘅的面前。
他的身后,缀着垂头恭敬的游总管,再后面,是战战兢兢的游禄。
当看到顾蘅的时候,魏帝苍灰黯淡的脸上现出激动与兴奋来。接着,他便看到了仍被丢在一旁的盖头,眉峰耸了耸,却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顾蘅此时才动了。
她站起身,向魏帝盈盈拜了下去:“陛下!”
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听在魏帝的耳中,如闻天籁。
他大步抢过来,拉起了顾蘅,让她立在自己的身前,细细地打量她。
“蘅儿终于入宫了!”他颇有些老怀大畅的意味。
顾蘅忍着由那声“蘅儿”而引起的恶心不适,浅笑道:“若非陛下英明,臣妾险些没命了……”
游总管是个极精明的,见状,已经悄悄挥手,命游禄退下。
游禄也是个机灵的,听这话头儿,似乎要涉及宫闱秘史。这种事,知道的越少,脑袋在脖颈上待得越牢靠。
他知道师傅是为了自己好,忙小心地退下,安排诸般事务去了。
魏帝听罢顾蘅的话,心中泛过疼惜,对那个暗中算计顾蘅的人,更增了三分恨意。
他拉着顾蘅的手,上上下下地看了几个来回,方松快道:“蘅儿气色很好,朕心甚慰。”
顾蘅死都不在乎,自然不在乎他拉扯着自己的手。反正于她而言,这副身躯不过是一具皮囊,迟早脱去。
她由着魏帝扯着自己,由着他无所顾忌地端详自己,美目含笑,道:“幸得太医院的几位大人妙手,不然臣妾真就没命来见陛下了。”
魏帝欣慰道:“范朗安排的人,都是在疗毒方面极有建树的。为这个,朕也该给他记上一功。”
接着,又憎道:“可恨孟师古,朕信重他多年,哼!”
他对那日元承柏在朝堂上指正东宫与孟院首勾结一事,已经信了大半。
“凶手有眉目了?”顾蘅问道。
魏帝微愣一瞬,神色便回复如常,温声道:“那件事,朕自会为你做主。蘅儿既入了宫,便安心在宫中住着,一切都有朕呢!”
他从不愿让后宫插手前朝事,遂三言两语带过。
顾蘅闻言,故意嗔道:“陛下接臣妾入宫,倒也罢了……可这处,嗯,燕来宫,着实太偏僻了些。”
魏帝愕然,方要说些什么。
却见顾蘅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一双隐隐泛着琥珀色瞳光的眸子现出几分迷茫来——
“这里……”顾蘅说着,抿唇,目光更加深邃了。
魏帝的全副心思都被她调动了去,干涩追问道:“这里如何?”
顾蘅的目光缓缓转回到魏帝的脸上,有些犹豫,更有些不解:“臣妾越发觉得,这里……好生熟悉……可臣妾明明头一遭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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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帝屏息。
顾蘅的瞳子,顾蘅的脸,顾蘅的整个人,都同曾经的那个人渐渐重合。
恍惚中,他张了张嘴,那一声“敬儿”差一点儿脱口而出。
顾蘅定睛凝视魏帝,眼中满是探问,“陛下,您怎么了?”
魏帝悚然回神,呵呵干笑,道:“没什么……”
他继而话锋一转,绷起了面孔,道:“蘅儿,朕既安排你住在这里,自有朕的道理。”
顾蘅垂眸,静听他的教导,却周身似乎散发着某种桀骜。
这种孤傲不羁的感觉,魏帝太过熟悉了。曾经的那个人,纵是被自己强逼,也不曾有半分的屈服,一身傲骨铮铮,令曾经的魏帝发自内心地欣赏的同时,更有股子想要折断她的翅膀、拆碎她的傲骨,让她完完全全成为自己的禁.脔的冲动。
而如今,这种分明的性格,又在顾蘅的身上复生了。魏帝焉能不激动万分,欣喜若狂?
他于是抖着手,大着胆子,粗糙的手掌落在了顾蘅的肩上。
顾蘅眨眨眼,仍是凝着他,没动。
魏帝喉间滚了滚,又壮了壮胆,手掌碰了碰顾蘅耳边,便不大敢再进一步了。
他自诩为“真龙天子”,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借尸还魂”什么的毕竟太过惊世骇俗,他不能不有所顾忌。
顾蘅稍稍偏头,冲他勾了勾唇角,带着娇俏调皮。
魏帝只觉得春风拂面,眼前登时繁花似锦、别开生面起来。
魏帝不由得失笑——
佳人娇软可爱,是真真实实的活人,他竟还在这里胡思乱想个什么?
此时,他恨不得跳起来大呼大喝几声,感谢苍天,让敬儿重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不过,他好歹还有身为帝王的自制力,依旧肃着面孔道:“蘅儿是宫中新人,该懂的规矩都应懂得。你守着规矩,朕在百官、宗亲和禁中各宫那里才有脸面。”
见顾蘅微微嘟了嘴,魏帝心尖儿上一痒,轻咳一声,缓声道:“蘅儿想说什么?”
“臣妾直言,陛下莫怪。”顾蘅不快道。
魏帝呵笑,“此处只你我夫妻,不管你说什么,我是你的夫君,自会包容你。”
顾蘅亦是轻笑,转而正色道:“臣妾以为,所谓规矩,未必都是对的。我朝还代代修典呢,何况寻常规矩?”
魏帝失笑,点指着她,“你啊你啊!真是小女子的见识!这般性子,还嫌吃的亏不够多吗?”
顾蘅却不以为然,道:“臣妾自幼便是这样的性子。倒觉得这样的性子没什么不妥,有人喜欢便是好的!”
她说着,冲魏帝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魏帝只觉得一颗心因此而飘忽起来,再也落不到实地了。
他哈哈大笑,极是畅快。
“正是因着朕喜欢你、宠你,你才更该体谅朕的难处,这才是为妻之道。”
顾蘅敛眉想了想,道:“陛下的教诲,臣妾记下了。”
她受教的模样,让魏帝既怜且爱,忍不住再次心痒起来,柔声道:“规矩要慢慢学,急不来。你年纪轻,又很聪明,这点子事难不住你的。”
“臣妾再聪明,也得有慧眼识珠啊!”顾蘅笑道。
魏帝心念一动,登时想起二人初在云虚观相见的时候。那时候他微服出行,顾蘅并不认得他是当今天子,只当他是个寻常文士。
彼时,顾蘅刚及笄。魏帝被她的容貌所吸引,忍不住跟了她去,却见她竟是去求了姻缘签。
魏帝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悄悄随着她,偷瞧她签子上的批语。
他在瞧到“慧眼识珠,净心见月”四个字的同时,亦被顾蘅发现了。顾蘅登时羞红了脸。
两个人就此相识。
“朕与蘅儿相识,岂不是天意?”魏帝由衷道。
顾蘅心中暗骂昏君糊涂,落入陷阱中尚不自知,面上却一派欢然,“臣妾亦觉得,皆是天意。”
魏帝虽然只与她说了几句,却觉得头顶上漫布十六年的阴霾一朝散去,天地焕然一新。
他更觉得老天厚待于他,不可辜负了。于是轻执了顾蘅的柔荑,软声道:“蘅儿性子骄傲,这盖头嘛,不盖也就罢了。不过,明日去各宫拜见的礼数可短不得。”
“尤其是凤仪宫。韦妃现执掌凤印,为朕打理后宫事。蘅儿便多恭敬她几分,便是替朕分忧了。”
顾蘅毕恭毕敬地听着,表示一一牢记了。
魏帝交待明白了,依依不舍地站起身。
“朕还有许多奏折未批,今日不能在这里陪你了。你好生歇着,好生养病。莫忘了朕说的明日的事。”
他此语一出,连游总管都惊呆了:这么如花似玉、娇娇软软的小娘子,就这么……走了?
他又怎知魏帝的心思?生怕自己眼下不能人.道的事被佳人发现。
曾经顾敬言的桀骜与不屑,已经在他的心底里留下了深重的阴影。他只想以最好的状态面对顾蘅,再不肯被顾敬言瞧不起,否则,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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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蘅:玩儿死你个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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