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的官道上, 一辆轻质马车疾驰而行, 很快便驰下了官道,压上了一条林荫小路。
那条小路并不宽, 将将够一辆马车顺畅通过。不过,路上很是幽静,路两旁更是树木丛生。
初时, 还都只是规则的碗口粗细的树排, 越往深处去,树木越是茂盛,郁郁葱葱的, 在头顶上布展开浓密的绿荫, 将阳光都几乎遮蔽住了, 唯余下了细碎的光羽倾洒在车身之上,碎金一般。
这辆马车又疾驰了约莫两刻钟的光景, 车夫清喝一声, 用力挽住了缰绳。那驾辕的马极通人性,乖觉地放缓了步子, “踏踏踏”地小步颠了起来。
如此溜了百余丈,车夫勒住了马, 恭声向身后的绸布车帘内道:“姑娘,到地方了!”
车帘被一只略显苍白的素手撩了起来,紧接着, 顾蘅被侍女搀扶着步下了马车。
她站在原地, 半晌无言——
已经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树木依旧, 花草依旧,连两侧的石兽,都还是曾经的模样。
所不同者,草木疯长,杂草已经布满了护园石兽的台基,那石质被风吹雨打过许多年头,比曾经更加光润滑手,细看之下,上面还覆着一层浅浅的苔藓。
顾蘅心内凄然:石材是能经千百年风雨而不毁的物事,不到二十年,却已经被磨去了许多棱角,变得圆滑润泽;若再过得几年,还会有几人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屈辱惨厉?
呵!顾蘅突的冷笑了——
这石兽,怎有资格记得曾经的往事?
它们,不过是那昏君,用来遮掩丑事的摆设罢了!
昏君!你以为你遮掩了,你以为十余年过去了,一切便再无人记得,无人在意了吗?
痴心妄想!
顾蘅的目光冰寒凉薄。
她微微垂眸,敛下了眼中的异样,向身后吩咐道:“你们且在这里等候,我进去观摩一回颜道祖碑,最迟不超过半个时辰,便会出来。”
闻听她言,紧张的又何止她的那名贴身的侍女?
“姑娘,这荒郊野外的,连个人影都不见,您一个人太危险了!还是让……”车夫不放心道。
“是啊,姑娘,您就让我们跟着吧!我们也不多嘴,您且瞧您的,我们就远远地跟着您……”那名侍女亦道。
他们是了解自家大小姐的,自小长到大,大小姐都是个不喜下人缀随的性子,很有些特立独行。
但若在府中,或者是城中,怎样都由着她,这里却使不得啊!
果然,顾蘅由不得他们说完,便止住了他们的话头儿,淡道:“此处离城中不过几里,天子脚下,哪个还敢放肆不成?”
此言既出,车夫与侍女都不敢再言语了。
他们家大小姐,是即将要入宫为天子妃的人。
天子脚下嘛……据传说,今上为了纳大小姐入宫,与朝中的大人们都吵掰了。将来啊,咱家大小姐还不定如何得宠呢!她此刻再任性,谁又敢阻拦她什么?
顾蘅于是不再赘言,自顾自踏上了一阶阶被青黄草色覆盖着的青石台阶。
这里是“道祖碑园”,大魏官民大多崇道,加之京畿附近治安素来极好,她自信不会有什么不开眼的歹人来这里行凶。
纵然是有人敢故伎重演,便如当年那般,在这里将她也如何了,她还真就想看看,那昏君有没有这个胆气!
推开两扇半掩着,似是许多年没人开合过的山门,顾蘅仿佛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之中。
这里,名为“道祖碑园”,其实散布着三四十栋石碑,可称得上是一处碑林。
三百余年前,大魏尚未龙兴,云虚观也远未出现,这里是前朝的一座香火极盛的道观。不止香火盛,更有高道在此静修,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那位被尊称为“颜道祖”的。
这位颜道祖,不仅经义修为高,书法更是当世一绝。
是以,以他及这座道观为中心,无数或知名或普通的道门弟子在这里静修,留下了许多文章见解,多被篆刻成碑,立在了道观后面的空地上,成为前朝京郊一景。
然而,后来朝代更迭,所有的繁华都烟消云散,曾经香火昌盛的道观也毁于兵祸,只残存下了一片落寞的碑林供后人嗟叹。
此刻,顾蘅便立在了最著名的“道祖碑”前。
青灰色的石碑上,錾刻着二百零三个字,是三百年前颜道祖初临此处时候,记叙这里的风景、人文的小文《悠游观记》。
三百年过去了,碑刻的字迹有许多处都渐渐模糊,甚至剥落了,昭示着岁月的无情。然而,那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刀凿斧刻在顾蘅的心上,一如当初,与那人初读的时候……
【长安之东北九里,有观巍然……蓊蓊郁郁,宿木参天……】
顾蘅闭上双眼,默背着那篇《悠游观记》,不知不觉间,眼眶酸涩得厉害,羽睫轻颤,沾染上了几滴泪珠。她的双眸仿佛不堪重负一般,泪珠扑簌簌的,滚滚顺颊而落。
她终于能够暂放下所有的心机,在这故地,安静而孑然地,思念故人。
顾蘅却并不知道,她已经被人盯上了。早在她刚刚出城驰上官道的时候,便被人盯上了。
那人此时正躲在她身后的一棵三人合抱粗细的槐树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
顾蘅的泪水倾泻而下,身躯颤抖,在这寥无人迹的碑林里,她不必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更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单薄而瘦削的双肩抑不住地轻轻抖着,弱不禁风的模样,似乎一阵微风就能将她吹走了、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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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后那人眉头大皱,再也看不下去了,快步抢上来,在她的身后护抱住了她的身体。
当身后有疾步声传入耳中的时候,顾蘅便从自己的情绪中惊醒过来。她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看,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抱住她腰肢的时刻,顾蘅的脑中轰然碾过四个大字:故伎重演!
她再沉稳淡定,将一切了然于心,突发状况之下,也自然出于本能地,极力地挣扎。
那人却坚决地抱住她,不许她挣脱开来,更柔声宽慰着:“阿蘅……阿蘅你别怕!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蘅微震,一颗心终于从之前的惊悚中解脱了出来,似是长出了一口气。
是她,她便放心了。
元幼祺见顾蘅停止了挣扎,笑了笑,“方才吓到你了吧?”
她说话的当儿,双手可没松开分毫。实在是舍不得放开,怀抱着顾蘅的感觉,太美好了。
顾蘅被噎住,又轻挣着:“快放开我!”
“不放!”元幼祺嬉笑着不答应。
顾蘅无语,深觉得她也幼稚得可以,遂不和她一般见识,镇定下来道:“你怎么在这里?”
既然知道来者是元幼祺,顾蘅按下一重惊恐的同时,另一重担心又涌了上来——
这里,不该是元幼祺来的地方!
“我跟着你出城的!”元幼祺笑道。
顾蘅拧眉。这会儿,她深恨自己不会武功,无法像武学高手那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样,就能发现元幼祺,阻止她跟着自己了。
“跟着我做什么?”顾蘅嫌弃道。
“想和你说说话啊!”元幼祺勾起唇角。
她抱着顾蘅,便有些心猿意马,一只爪子不由自主地在顾蘅的腰间抚了抚。
顾蘅敏感地觉察到了她的小动作,推她道:“先放开我!让旁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这里没旁人!”元幼祺答得顺溜,“我一个人来的。”
顾蘅气结。
堂堂亲王,竟孤身一人到这荒郊野外的,万一有什么闪失呢!
这孩子心大得让她也无语了。
“我的仆从还在门外!”顾蘅沉声道。
“哦……”元幼祺应了一声。
就在顾蘅以为她听进了自己的话,会立刻放开自己的时候,突然眼前一晕,仿佛天地都旋转起来,紧接着,地面就快速地离她而去。
等她从那可怖的眩晕中舒缓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处距离地面两三丈高的地方了。
这冤家!竟就这么抱着她攀到了旁边的那株老槐树上!
“这里便不会有人发现了!”元幼祺满意道。
她虽口中欢悦说着,其实抱顾蘅抱得很紧,生怕顾蘅不小心跌下去。
这棵老槐树怕是有上百年的岁数了,枝叶称不上茂密伞盖,却胜在枝杈结实。
元幼祺于是干脆坐在了几丛枝杈的交错处,一手搂了顾蘅的腰肢,一手环住她的肩膀,又小心翼翼地躲避开不安分的小枝叶,不令它们刮蹭到顾蘅。
顾蘅心思敏锐,岂会查知不到她的细腻体贴?心里便由不得一阵柔软,可当她不经意间瞥向下面的地面的时候,强烈的晕眩感再次袭来——
她四肢发软,脸色发白,双手紧紧地扣住了元幼祺的脖颈。
元幼祺自然是喜欢心爱之人的亲近的,可是她很快便发现了顾蘅的异样,忙环紧了她的身体,关切道:“阿蘅,你怕高啊?”
顾蘅白着脸,咬着牙瞪她,斥道:“你胡闹什么!”
元幼祺眨眨眼,也觉得她这副模样可怜兮兮的,又让人心疼,尴尬道:“是我……是我疏忽了……”
“还不快放我下去!”顾蘅继续斥道。
元幼祺才不答应,很真诚地说道:“莫怕!我自小就翻墙爬树,又有习武底子,肯定不会让你跌下去的!”
顾蘅语结。她说的重点,根本不是这个好吧?
元幼祺为了让她安心,又拔了拔胸膛,道:“阿蘅,你若还是怕,便靠在我怀里,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顾蘅圆了眼睛,瞪她,心道元幼祺你是故意的吧?
元幼祺见多了她平素云淡风轻、诸事不放在心上的模样,难得见识她这么丰富的表情,既觉新鲜,更觉得看不够。于是决定暂时硬下心肠不去管她怕不怕高,且与她温存地说会儿体己话。
顾蘅恨恨地盯着元幼祺,再次气恼起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了。
她愤愤地一拳捶在了元幼祺的肩头,冷声道:“有什么话,快说!”
她知道,今日的情形,不由着元幼祺,自己怕是没法子顺利返回地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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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高什么哒(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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