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治十二年, 章鹿佑在翰林院熬满三年, 直接任大理寺少卿。
这中间少不了章年卿的手笔,章年卿本不想做的这么明目张胆。但冯玉琢已经开始崭露头角,接连夺下案首, 让人刮目相看。
依章年卿对儿子的了解, 和冯承辉对孙子的教导。章年卿有把握, 玉琢蟾宫夺桂是迟早之事。
届时父子三人同朝为官, 加之章陶两家权倾盖野,场面就不好看了。若聿云将来也要入朝,那大魏王朝真成章家的一言堂了。
恰好,章鹿佑满绩选职。因着章鹿佑身份之贵,有人拿着拟职稿去问章年卿意见。章年卿大笔一挥,直接做了次以权谋私的事。将章鹿佑送上大理寺少卿的位子。
章鹿佑为此很不满意, 他是章年卿的儿子,骨子和章年卿一样硬。当年章年卿都不愿意活在章芮樊的光芒下, 章鹿佑又怎么会愿意活在父亲的帮持下。
章鹿佑坚决道:“我自己的路自己会走, 谁让你帮我了!”
章年卿直接用一句话顶回去,“你姑姑。”
“姑姑?”章鹿佑刷的站起来,气的无话可说。
章鹿佑和青鸾的感非同一般, 章鹿佑出生的时候,青鸾不过八九岁, 几乎抱着章鹿佑长大的。青鸾于章鹿佑, 像姑姑像姐姐也像母亲。
章鹿佑烦躁的坐下, “姑姑为什么要管我的事。”
章年卿慢悠悠的问他, “你说为什么?还不是怕你倔,跟爹当年一样外放的地方上。好几年不得见一面,你姑姑还不得想死你。”
章鹿佑气的话都说不利索,“哪有这么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便是想我在大理寺,我靠自己也能干出点成绩。哪里就要……哪里就要你们插手了。”
“好了,别钻牛角尖了。爹也只帮你这么一次,我已经向打算向皇上辞官。从今以后,朝堂上就靠自己了。”
“爹...”章鹿佑错愕的看着章年卿。
章年卿摆摆手,“什么都别说了,我意已决。”
冯俏觉得很奇怪,父子同朝为官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当初章芮樊在朝为官时,章年卿以少年状元之名入主翰林院。刘宗光任首辅期间,刘俞仁不也同朝为官。天德哥何至于为区区大理寺少卿,就要辞官致仕。
阿丘现在里内阁还差的远,章年卿也未免退位太早了些。
冯俏满腹疑惑想问章年卿,章年卿三番五次岔开,每次都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等冯俏想起来问的时候,章年卿将手中的差事已经交代的差不多。
人走茶凉,章年卿尚未彻底从内阁退出。章府登门拜访的人已经少了一多半,章年卿一下子变的清闲起来。
因事务交接还需半年光景,章年卿每日闲置在府,闲得无聊竟然买了两只画眉,两只鹦鹉逗鸟玩。冯俏新鲜极了,乐得见章年卿陪着她踏青逗鸟。
只是,偶尔冯俏还是会很好奇。
冯承辉曾说过,章年卿是政治动物,本质上他很慕权,章年卿喜欢官场生活。他是个不安于室的男人,平淡琐碎的生活只会束缚他所谓斗志。
章年卿年方四十九,不算年轻,也不算老。正是男人充满魅力的年纪,只要章年卿愿意,他大可以在官场上再逞二十年威风。
他却选择激流勇退,挥一挥衣袖,走的风轻云淡,没有一点留恋。
冯俏几次问章年卿,“为什么离开?”章年卿都笑而不语,抱起满地撒欢的章霁煦,“走,爹带你捉蝈蝈。”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当年袖手旁观的愧疚,章年卿一直对章霁煦疼爱有加。年长两岁的双胞胎都比不上章霁煦受宠爱。
借着章霁煦当挡箭牌走远了,章年卿轻轻舒出一口气郁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冯俏的问题,若真心回答,当年的事势必要被掀出来。
章年卿不愿意面对,十年那场纳妾风波,是他最不愿意重揭的事。
一晃十年过去了。
冯俏、儿女、连冯先生孔师母都不再提起当年的事。章年卿却始终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当年他企图用鬼使神差来掩盖一切动机,却不敢剖析内心深处的欲望。——他不愿承认,他对自己没有自信。他不敢保证,这辈子一个人都不得罪。甚至,他从未打算过谁都不得罪。
站在这个位子上,谁也不愿意平凡度日,章年卿也不例外。
当你有能力去制定这个国家的某些制度,操纵未来的行走的方向时。谁都想让一切按自己所想的来实行。
章年卿心里隐隐有种渴望,一种...奢求。为了得到这个奢望,甚至为此不惜牺牲一切。
陈伏告诉章年卿要谨小慎微。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宵小。
章年卿要的却不只是战战兢兢守着一个位子,与其说章年卿爱的是首辅之位,倒不如说他爱的是在官场大展拳脚的机会。
章年卿不想前怕狼后怕虎,战战兢兢的做事。他二十多年的官场生涯都是危机中度过,一次次摸爬滚打,险渡过来。
承治朝后,至高无上的安稳让章年卿倍感无聊,他不愿意每日都游走在人情往来和党与之争上。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还停留在你是谁的人,他是谁的人,这种无聊的事上。
没有真正惊天动地的大手脚,这些都乏而无味。
小打小闹知道谁是谁的人有什么意思,章年卿无心这些。他炙热而狂爱的是在波诡云谲的官场上摸爬滚打,在生与死的险峰中艰难游走。危险,但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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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章年卿是武将,必然是个战争分子。
章年卿一次次被试探底线,明知不可为,内心更渴望了。陈伏敏锐的发现他的心思,假以今日之局,喻未来之事。
章年卿惊讶不已,他脑中只是个未成形的念头。没有表露出丝毫头绪,没有表现过任何态度,陈伏竟恰到好处掐准他的命脉。
章年卿不由得对陈伏刮目相看。——他的心思当真这么好被人看出来吗
不纳妾,真的那么特别吗?
他的弱点,真的会被人揪着利用吗?
章年卿没有答案。
世间的君子,臣子,皇上。章年卿都无所畏惧,但凡有欲念和牵制,他都有法子掌控。能掌控,就不怕他们敢伤害他身边的人。
唯独宵小之辈,章年卿怕了,君子的底线好摸,宵小的底线再哪?
章年卿不知道。
以前听游历大江南北的长-者说,云贵有巨象,庞然大物,惧鼠。起初章年卿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了。
欲求积攒在心里,堆积到爆发的边缘。终于,章年卿做了一个至今看来都显得愚蠢的决定。他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把冯俏藏起来,相应地的把儿女推出去。
而这一切的做法,只是为了让他不被未来潜在的危险困住手脚。自私让他失去理智,权力的诱惑被放到无限大。
那时的章年卿是冷血的。
不在乎儿女的死活——反正他能生,实在不行还能领养过继。
不在乎冯俏的心情——只要他还能拥有完好无缺的冯俏,她心情的算什么。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章年卿被自己的黑暗吞没,被官场的诱惑吞噬。
两次他曾以为幸而摆脱的屏障,终以另一种方式将他毁灭。
冯俏有一句话说对了,他若真的心疼她,不会让她难过那么久。冯俏太聪明了,他不过掩盖一点点事实,掏出九分半的真心,冯俏都不信。
他们近二十年的夫妻,冯俏对章年卿了如指掌。老谋深算如冯承辉都只以为冯俏是闹脾气,嫌章年卿打碎小两口的信任。
熟不知,冯俏直击真相。那一刻章年卿才发现,原来他从不是一个善人。他内心最渴求的是近乎毁灭性的黑暗。
只有,冯俏站在微弱的光里,笑容甜美。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捧着鸟窝流泪。哭着哭着,突然绽放笑颜。明媚笑颜,灿烂无比。章年卿输了,他发现,他其实很贪心
——冯俏他也想要。
冯俏伤心难过,他什么也做不了。内心翻天滔浪的渴求,都变成颓废度日。章年卿浑浑噩噩近半月,才发现...冯俏把他养废了。
章年卿离了冯俏,一无是处。扬州内院,柳州事变,甚至四皇子夺嫡之事再重演。也勾起不了他一丝一毫的兴趣。
十年过去了,章年卿至今不敢承认,这是他内心最可怕的心思。
尽管他一个字都不肯承认,每个字都能找到一万个反驳的理由。
但,事实上,他所作所为就是如此。其实他可以无视,倾权压下微弱的浪声,恣意行事。终究是害怕。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手段阴狠的小人,为了报复什么都能做的出。
章年卿不敢赌,终究还是退让了。
谁知,这一退两面皆输。既伤了俏俏,也毁了铺垫。
万幸,俏俏主动亡羊补牢,两面输变一面输。尽管这样,这些年战战兢兢的朝堂路,并没有让章年卿觉得舒心。
每次处理小人时,他总是担心不能斩草除根,恐留祸患。渐渐的,人变的越来越狠戾,和冯俏最初希望的他背道而驰。
章年卿始终跨越不了道德的屏障。这是冯俏划给他的底线,尽管身在黑暗的朝堂,他也始终不敢忘记这一点。
章鹿佑晋大理寺少卿时,章年卿看着及冠成人的儿子,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算功德圆满了,该退下了。只是一瞬间的念头,紧绷的神经立即放下,章年卿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决定,辞官致仕。
章年卿终于想好对冯俏的回答,抱着章霁煦进院子。冯俏正在院子里看疆域图,手边还放着几本游记。章年卿笑着道:“累了,想休息了。”
章年卿捡起一本游记,随意翻了翻道:“前两天想起,在山海湖的时候,我答应让你看看真正的海。”他假意捶着腰叹气,“明年就五十啦,再不去就老的走不动了。”
章霁煦鬼头鬼脑的捂着脸,“牙都酸倒了。爹娘你们也不害臊!”说着,不待章年卿逮,一溜烟儿跑了。
冯俏扑哧一笑,掰着章年卿手扣下去五个指头,“只有你快五十,我可比你要小五岁呢。”语露委屈。
章年卿一顿,反握住她的手,“是啊,你要整整小我五年。还是个小姑娘。”回首这一生,章年卿热泪盈眶,拥住冯俏道:“这辈子我做的不够好,下辈子你还嫁我,好不好。”
他急急保证道:“我有经验了,我会做的更好。”
“我不要。”冯俏轻轻摇摇头,“当女人太苦了,下辈子我要做男人。我娶你。”
章年卿被她吓得不轻,好半晌才摇头失笑:“你啊你,真是个促狭鬼。”说罢顿了好久,轻轻应了句,“好。”
冯俏以为自己听错了,摸着耳朵正在回味。章年卿又重复了遍,“好,下辈子我嫁你。”
嘭,心里绽放出万朵鲜花。冯俏喜悦的抱住他脖子,“天德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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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山,两人牵着手在章府花园游走。冯俏道:“其实我们也不必离京城太远,阿丘还小,京里有什么事,你也能及时回来照应。何况你喜欢处理官场上的事情,偶尔回来换换心情也好...”
“不必了。”章年卿忽道:“我老了,不贪慕这些了。”
冯俏讶然,冯承辉曾说过章年卿是权势动物,当他抛下朝堂,选择她时。冯俏才终于相信他当年那句话:——你是我的软肋。
原来在他心里,她真的比朝堂重要。
夕阳如血,冯俏悄悄靠近章年卿,甜蜜的问,“天德哥,这些年我还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没有。”章年卿握紧冯俏的手,坚定的笑道:“这么露骨的情话,你如果说过,我一定记得。”
“我爱你。”
章年卿沉静的面庞恍如惊雷,良久,没有回过神。然后他慢慢笑了,唇边笑意缓缓荡漾出个温柔的弧度。“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
承治十七年,冯玉琢高中状元。一个人在朝堂摸爬滚打的的章鹿佑,终于有机会也有能力照拂这个异姓亲弟弟。
双胞胎出生时,章鹿佑几乎已经成人。冯玉琢说是他弟弟,更像他儿子。为此,章鹿佑十分宠爱双胞胎,几乎宠儿子的宠法。
别于两位入朝为官的手足兄弟,章聿云在冯玉琢第一次下场县试,斩获第一名时。便选择了一条和大哥四弟都不一样的路。去河南,在周流山习武。
起初章聿云不过是受观音禅寺武僧长武的吸引,想入少林寺学习。长武建议他去崇山少林寺做俗家弟子。
章年卿得知崇山位于河南境内,想也没想就同意了。章芮樊夫妇和陶家的几位舅舅都在,看他一个小子绰绰有余。
哪知章聿云入了周流山后,就不愿意出来了。后来还是被建议,趁他年纪小,好好去少林寺打几年底,再回周流山学庞杂。
章聿云倒也不怕吃苦,陶孟新送他上山后。居然一次也没往回逃。
陶孟新不放心去看他,章聿云提着两桶水,直臂山上山下的跑。倒是陶茹茹心疼孙子,隔三差五就要上山看望。
章芮樊不放心老妻独自一人,经常陪着去。
章霁煦则是从八岁起,就跟着章年卿夫妇,一起游历大江南北。章霁煦头顶三个哥哥,各个都爱管着他。这让他很是困扰,却总也想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章霁煦痛并快乐着。无奈之下,只好常年黏着章年卿夫妇。他没有吭声的是,父亲母亲年纪渐大了。他也不放心看他们天南地北的乱跑,身边没个人照顾着。
他们兄弟四人,总得各司其职才是。
海浪涛涛,冯俏被海鸥飞过的声音惊醒,轻轻挪开章年卿的手臂。章年卿忽的惊醒,臂膀一紧,越发将人箍的紧了。
冯俏低呼一声,小声道:“天德哥,天亮了。”
章年卿睡眼惺忪的,脑中还没有清醒。言廖话少,“恩?不再睡会。”
船上哪能睡个好觉,冯俏抿唇笑笑,摸摸章年卿眼下的乌青,低声道:“到下个渡口我们下船走走?”
章年卿打了个哈欠,没有意见,“听你的。”眼角泛出泪花。
冯俏见状,也不起身了。偎在他身旁,哄着他再睡会。
人老了觉薄,难睡易醒,章年卿却是十年如一日习惯了冯俏的陪伴。只要冯俏在他身边,沾着枕头就能睡。
不多时,章年卿再度睡着了。臂弯紧紧搂着冯俏,像是守财奴抱着自己心爱的金子。离一分都觉得惊慌。
不知又睡了多时,章年卿醒来时,被他带困的冯俏还没睡醒。章年卿侧身亲着她耳朵,对着海面上如血的夕阳,轻声耳语。
“阿萱,阿萱。”
年过半百,男人终究是跨越不了耻度,再说不出那动人的三个字。只能用年少时心底的渴求和羞涩,一声声唤着最隐患的表白——阿萱。
阿萱,我心悦你。
阿萱,我爱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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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20岁出头,青葱朦胧那句我爱你。更喜欢人将迟暮,儿孙满堂,当他们儿子20岁时还能对彼此说一句我爱你。
爱不是一帆风顺的通行证,但爱情是。
我希望我的小天使们在45岁的时候,还能听到老伴对你说一句,我爱你。
相信我,那比20岁任何一次声势浩大的告白。
都让你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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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番外就写到这里了,再写下去就真的没完没了。
这次是,真真正正说再见啦。
下本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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