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氏治丧五七三十五天, 期满移灵铁槛寺。贾府因为贾母这个老祖宗在, 棺木出门, 府门的白练白灯笼随即取下, 一并带到铁槛寺随着纸人纸马车船一并花火了。
两府之人这些日子已经忙的人仰马翻,至此齐齐松了口气, 各自去和周公亲昵。唯有宝玉是重孝, 还要在铁槛寺继续坚持守灵, 日日点灯化纸, 陪着道士念经消孽, 直至七七四十九天,直至灵柩安置侧殿。
贾琏作为荣府少主,开始各处送礼,答谢那些为葬礼出钱出力亲友故旧。
贾琏获悉上司通传,他丁忧折子未准,贾琏无需丁忧,得已继续在吏部堂下混差事。贾琏原是个闲不住之人,如今在吏部混的融洽,闻言大喜。
这事儿在迎春意料之外, 却在张氏意料之中。瞅见迎春惊愕,细言为迎春解惑。贾琏只是侄子,又非主官肥缺, 丁忧不丁忧也不会碍着别家升迁发财。故而, 贾琏不仅得已保留差事, 还赚得贤孝好名声。
这种人情练达, 迎春未曾经历过,也不曾有人细心替她解答,更没有教导过,重生迎春再一次发现一个好母亲对一个能干女儿的必须行与重要性。
人情往返,有来有往。上官看顾,贾琏必须领情,予以答谢。只是眼下贾琏不易吃酒,更不能进出酒楼,故而,贾琏着人在六合居按人头定了肉盒子,上至堂官,下至衙役门丁,人人有份。
这礼对于堂官们可有可无,小小不言。不过贾琏身为侯门少主,当今国舅爷,能够谦逊恭敬至此,上官们心中十分舒坦。
贾琏的平级同僚,以及那些门丁衙役,则是十分感谢了。
说起来也甚心酸,这些门丁衙役二两银子的月俸,子这京都之中,实在不够做什么。同僚家中孩子替人帮佣,妻子老母日夜针凿以求温饱者,大有人在。
贾母人参燕窝吃不了,整碗倒掉也不心疼,同僚中老母病重思念肉汤不得者不止一人。这种人家,你给他二两银子,且也不舍得卖肉。贾琏这样一份礼物,看似不现眼,却是甚受人欢喜。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衙役门丁薪俸低,不得不另谋外水。这也是各衙门打板子捆人都有学问的缘故之所在了。
七七四十九日后,王氏断七,宝玉主持最后一场法师后返回家里。自此闭门守孝,埋头读书不缀。
贾琏至此也无需再家里庙里两头兼顾,遂正式销假,回衙门当差。
荣府二房门前的白练白灯笼也取下一火花了。李纨已经能够拄杖行走,亲自主持除服,看着一堆雪白化成青烟,心头长长舒口气。
她左不过是寡居之人,三年守孝与她一生清冷实在算不得什么,她正好借此不理外务,专心教导儿子读书过日子。
荣府至此完全恢复常态,再无一丝儿白事踪迹,彪悍王氏真正成为荣府过去,不再被人提起。
凤姐这些日子乘着精神办丧事,疲倦嗜睡,凤姐一直以为自己累着了,岂料丧失办忘了,大睡特睡之后依然整日朦胧。饮食也发生变化,嗜酸如命,那梅子茶平儿闻着就酸倒牙,凤姐却觉得甚是对味。
平儿几次提醒凤姐说是来两月没换洗了。凤姐混不在意,笑称自己一向日子不准。后来碰上王氏丧事,大家就没旁的心情了。如今闲下来,凤姐症状越发明显,平儿伸出三根指头直晃悠,提醒凤姐:“奶奶,您这是前后三月哟?之前再没这样吧?”
凤姐正在美滋滋品味酸倒牙梅子茶,闻言还嫌平儿刮嘈:“什么三月两月,来来来,你也喝一口,嗨,从没喝过这么好的味儿,今年梅子味儿忒正……”
自己说着话忽然心头狂跳,一把拉住平儿:“平儿,你刚才说什么?三月什么?”
平儿撇嘴只好笑:“三月什么?没换洗呗!”
凤姐惊喜交加:“你记得准么?真是三月?”
平儿点头,丰儿也掰着指头直点头:“嗯嗯,的确三月了,再过几日不来就是四个月了……”丰儿念叨着忽然惊叫失声:“哎哟奶奶,您怕是有了罢!”
凤姐喜滋滋一打丰儿指着自己爪子:“小蹄子,大惊小怪做什么。”挥手抚上腹部,脸上美滋滋偷着乐:“这是什么话说,天天盯着就没事儿,不管了,倒悄悄的就来了。”
平儿喜盈盈一扯凤姐衣袖:“奶奶这是确定么?婢子去告诉太太老太太去。”
凤姐一啐:“急什么,你先去告诉林之孝家里,就说我这些日子嗜睡,整日疲倦,让请个太医把把脉!”
平儿乐颠颠答应一声就去叫旺儿媳妇说话。
少顷,阖府都知道了,凤姐怀孕了。
阖府大喜!
贾母大喜,请了太医当面问话。这回来的张太医,擅长妇科,他进门对着贾母只作揖,胎儿已经足足三月了,脉搏雄健,应是男胎。
匆匆赶来赶来张氏正听着这一句,念声阿弥陀佛,喜盈盈吩咐下去:“赏赏裳,双份打赏!”
少顿又吩咐:“何嫂子,平儿丰儿服侍的好,一人一对金锞子!”
贾母却想起之前许愿祷告,忙唤鸳鸯:“快给我打水净手,我要去给祖宗上香去。”
又招呼张氏:“大太太,你也来!”
老婆媳来两个搀扶着进了佛堂,这立供奉了观音像,也供奉了老公爷的牌位。婆媳喜滋滋商议着明儿到哪哪去酬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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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腊月,迎春第一次跟着嫡母张氏坐轿子出了城,去了城外京山碧云寺还愿烧香,又去了白云峰下白云庵施舍香油,第一次亲自请托师太开粥棚。
师太净月昨日得了消息,今日特特庙门迎接贾府香客,禅房饮茶已毕,指引迎春观看了她施舍十几年的粥棚。
师太指着山门外大茶棚子:“这是府上二爷那年来吩咐搭建,说是要年年施舍,不可简陋敷衍,都是上好木材,顶级青瓦。数十年了,二爷年年来了便着人修整,又年年增添了石桌石凳无数,成了今天格局。平日便当茶棚,方便了无数上山下山过路人。”
迎春细细观看,棚内除了石桌四张,周边还有长石条做成的石凳,四周若封上土墙可做房舍用了。
迎春看着张氏笑:“二哥哥做事实诚,将来生意必定会兴旺昌隆。”
张氏笑眯眯拍拍迎春手:“为娘相信你!”
回头却说贾母,自从可卿亡故,凤姐迎春梦兆开始,及至元春封妃,一切梦兆应验,贾母心里压了厚厚石板一样,这些时日就没轻松惬意过。不想王氏这个无穷折腾货色临死还闹出这样一出天翻地覆祸事,几乎难以收拾。让贾母愁眉不展,心情压抑背晦到了极致,身子虽然并无大的毛病,精神大不如从前。万事都提不起精神来。
凤姐这个喜讯来的正是时候。贾母连日的阴郁阴郁一日消除殆尽,余下满心欢喜,一时喜上眉梢。心情一好,贾母对于王氏恶性作兴也多了一份谅解。对于元春的那一份埋怨也消散了,剩下只有对这位高处不胜寒孙女的无尽牵挂与关爱。
贾母知道,凤姐如今完全控制了元妃的消息来源薛家与王家。元妃失去薛家与王家帮助,太监姑姑们她又不放心,以至于日夜忧愤,形容消瘦。
贾琏打探消息告知贾母,贾母再也坐不住了。
元妃也曾不止一次派遣太监上门至祭,却并无一句话问候贾母。贾母知道,元妃心中有委屈,有疑惑,只是碍着甚为贾府女儿,情况不明不便发作。
元妃需要自己给她一个解释。贾府也应该给她一个交代,作为女儿,她也有权知道母亲真正死因。
王氏移灵后第一个会亲日,贾母递牌子觐见,得以允准,祖孙得已再次见面。
这一次会晤,二者心情不复从前,贾母是倍感轻松,元妃反之,心情沉痛。
身边太监姑姑丫头环伺,祖孙们说着不着边际客气话。看着元妃疏离,贾母果敢暗示元妃屏退左右。
元妃也需要了解真像,顺口指了几件事情将一体人等全部支开。
屋里只剩下抱琴鸳鸯陪侍。贾母轻言细语,将王氏之死始末原原本本告之一遍,并告诉元妃,李纨目前还瘫在床上,贾兰贾环虽然伤势痊愈,却受了惊吓,夜夜噩梦,也不知道几时方能消除心里恐惧。二房因为王氏祸害,几乎全局覆没。
元妃愕然,她记忆中的母亲虽然有些算计冷冽,却是个慈母,说她迫害赵姨娘母子们尚可信,她如何不也能相信母亲王氏会追杀嫡亲媳妇孙子。
虽然抱琴从宝玉口里得知,母亲曾经恶语中伤嫂嫂,只是嫂嫂差点落胎,元妃以为,那不过是母亲失去儿子神思昏庸所致,绝对不会是有意为之。
这样凶残灭子之人绝对不是自己母亲。元妃大受打击,心肝抽搐,她手抚胸口几乎窒息,冲着贾母直摇头,豆大珠泪颗颗滚落:“我不信,老祖宗,你是骗我吧,母亲绝对不会这般恶形恶状!”
贾母眼中蕴泪,起身轻拍元妃后背:“别说你,就是我咋闻之下也不愿意相信呢,无奈,这确是事实!”
宫中有禁忌,即便娘老子死了也不许化纸悲鸣,元妃将脸藏在贾母怀里暗暗饮泣。贾母连声抚慰,元妃半晌方才缓了过来。
鸳鸯守住门户,抱琴奉上热水,元妃净面,祖孙重新落座说话。
贾母等着元妃情绪稳定,这才将马道婆的供状欠身递给元妃过目,迅速收回,放在手杖之上凤嘴里。
元妃至此,心疼道无以复加:“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贾母乘机告知元妃,王氏之前不过自私自利,木讷蠢笨,不过偶有适当,算计过头。自己一再容忍挽救,就是当初送娘娘庵堂,也不过是为了李纨能够顺利生产。
元妃再次辩驳,她以为王氏绝不会危害李纨。
贾母只一句话便噎得元妃哑口无言。
贾母言道:“珠儿咽气,将媳妇儿手递给我,托我照顾她们母子,我不答应,他瞪着眼睛不闭眼,那个凄凉,我至今还历历在目。”
元妃闻言便呆了,任凭眼泪无声滑落。
贾母便告诉元妃,自己将她安置在园子里,将之禁足,目的再于好生约束,免得她坐下违法乱纪伤阴鸷之事,给娘娘宝玉肇祸。也是为了抱拳她善始善终。不想王氏受到薛家蛊惑,偏听偏信,婆婆夫君之话一概不听,一条黑道跟着薛家走到头,做出这些悖伦之事,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还险些害了害了娘娘,连累贾府倾覆。
元妃顿时警醒,难怪薛宝钗一去不回:“薛家这般折腾倒是为何故?”
贾母盯着元妃半晌叹息:“她们索求,娘娘应该知道!”
元妃眼中滴下泪来:“如此执着做什么,到如今命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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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府里有你大太太跟风丫头,迎丫头如今越发出息了,很有你当年风采,娘娘也无需太过担心,还需自己保重。”
贾母安抚好一阵,元妃方才平复了。贾母复又递给元妃一只含苞石榴雕花银簪:“簪花头是空心,内里有你大太太给你一年份例与花红,共计一千银子,前些年都是交给你母亲转给你,如今你母亲殁了,就直接交给你自己保管,以后这事儿形成定例,一色都在腊月会亲之时交与你。”
元妃接了银簪,轻轻抚摸,心潮翻滚,今日获悉消息实在太过震惊,大伯娘跟母亲的形象整个一个颠覆。
贾母知道元春心情,一声叹息:“除此,你太太另外还有一句话让老身禀告娘娘。”
元妃抬手按按眼角,额首欠身,话里中透着鼻音:“老祖宗不用这般客气拘谨!”
贾母道:“大太太说,你兄弟贾琏虽然不才,却是个重情重义孩子。他两口子答应了大太太,只要荣府一日不倒,她们一日奉养娘娘花用,并会当作家训传承给子孙。”
这些话里的信息,跟王氏之前所说可谓天翻地覆,大相径庭,想起之前对大太太冷落,元妃百感交集,一时泪眼婆娑:“是我蒙蔽视听,我对不起大太太。“
“你大太太知道你的不易,并未怪你!”贾母伸手拍拍元妃:“公中账上摆着娘娘妆奁五万银。你大太太叫我问一声,这些银钱娘娘是要即刻支用,还是卖田置产吃出息,只消吩咐一句就是了,自有你二弟琏儿替你办好。”
贾母说着话想起贾琏自娶亲越发出息了,不由慈眉一笑:“你二弟读书不及别人,做生意似乎很有悟性,人缘也不错。我原本不欲子嗣经商,只是你大太太说爵位只有最后一站了,儿孙们需要寻个活路才是,免得届时手忙脚乱,一片茫然。唉,我如今也想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你们各自平安就好了。”
这话贾母说的平平淡淡,元妃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她想起不久之前因为嫉妒扎布偶而杖毙拉去乱葬岗的宛嫔,君王要叫人死,不过轻飘一句话。简单明快犹如折断花枝一般脆生快捷。
元妃勾起心底隐痛,不寒而栗。忽然拉住贾母哽咽出声:“老祖宗,替我谢过琏儿……”
贾母正要搭话,却见外面人影晃动,贾母迅速提高声音:“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娘娘节哀,只要娘娘太后圣上都好,我们贾府才能好,命妇一家才能安心。”
贾母话音落地,抱琴领着一位富贵嬷嬷走了进来:“贵妃娘娘,太后娘娘跟前的月嬷嬷来瞧您。”
月嬷嬷微笑福身参拜:“给贵妃请安。”
元妃迅速起身抬手:“月嬷嬷快快请起,嬷嬷是太后娘娘跟前的老人,不必这般。”
月嬷嬷笑道:“娘娘是贵妃主子,礼数不能废。”言罢笑盈盈对着贾母福身:“太后娘娘听闻贾府老封君来了,想着元妃素日谨慎端方,如今丧母,正该有亲人多陪着说话才好,故而令奴婢传个话,着令老太君留饭,已经着人通知御膳房了。”
元妃贾母齐齐福身道谢,抱琴将一个翠色荷包奉上。
“怎好回回都要贵妃赏!”月嬷嬷推辞一番,接下荷包欢喜而去。
祖孙坐下亲热叙话,仿若回到云英未嫁之时。一时御膳房席面奉上,不想皇后娘娘赐菜随即也到了。下一刻,圣上的葡萄美酒也赏赐下来。
这可是无上荣宠,虽然连累得贾母老天拔地跪了三此,心里却是喜悠悠的。
元妃欢喜且欢喜,哪里用的下。贾母胃口不好,只不过这个荣耀难得。
皇宫不是等闲之地,无有太后懿旨或是皇上圣意,任何人不得扇子滞留。凭是如何不舍,贾母也必须在宫门下匙前告辞出宫。
饭后祖孙的情分又自不同,说话再无芥蒂。祖孙说起别后离情,回忆当初其乐融融,无忧无虑。俱是唏嘘不已,各各感叹,血浓于水的祖孙情怀缘何曾经蒙上了阴影。
临行话别,元妃更是依依不舍,言说自己身不由自,嘱咐贾母多来走动。
贾母也是红了眼圈,终于将自己最担心之花说了出来:“娘娘熬了这些年,谁料刚刚封妃就被撤了绿头牌,终年不得面前天子,深宫寂寞,娘娘孤身一人,怎么熬的……”摸下眼角,贾母直哽咽:“小户人家也要讲究游子依靠,后宫无子,终究是个虚,真是叫人……”
元妃闻言珠泪滴落:“都是我自己命里所带,人如何也强不过命去,有些事情争也是白争,也只有安于天命了。”说话抬眸看着贾母:“老祖宗也要自己保重……”伸手握着祖母,元妃哽咽道:“宫门一如深似海,二妹妹三妹妹且别学我,老太太做主替她们寻个好人家,这个皇宫……”
贾母很怕隔墙有耳,元妃说漏嘴,暗暗用力一捏元妃:“老祖宗省得,娘娘也要好好的,娘娘那日想念老祖宗了,就捎信琏儿,但凡老祖宗还有一口气,必定年年来望娘娘。”
元妃心头一颤,马上接口:“老祖宗必定寿比南山!”贾母点头:“就依娘娘!”元妃最后言道:“还有宝兄弟……”
贾母微笑拭泪:“这个娘娘放心,贾府家私有他一份,必定不会亏待,只是他的亲事,那薛家,家世也还罢了,那人品,我们贾府实在是经不起..….”
贾母说着连连叹气直摇头。元妃含泪点头:“宝兄弟婚事老祖宗做主就是。”
贾母可是知道薛家跟王氏合伙勾结,炮制了一系列的谣言烟雾,就是元妃也有牵连:“只怕薛家不会善了。”
元妃挑挑眉:“老祖宗安心,孙女自会设法了销她们。”
“娘娘有这话,老身也就安心了。”
掌事姑姑提醒道:“娘娘,再不出宫怕迟了。”
祖孙万般不舍依依惜别。夏太监抱琴将贾母送至宫门,眼见贾母上了小轿,方才回去复命。
孙子孙女都是老人心头肉,贾母一路回家,想着元妃的处境,只觉悬心,忧心不了,声声叹息不住。
不说扶轿杆鸳鸯,就是随行金婆子,听着贾母一声一声叹息,直如砸在心上,心肝一颤一颤直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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