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昼夜温差大得离谱,风干燥得似要刮破皮肤。
短暂夜晚过后,一个小将冒着晦暗晨时的寒风,步子匆促地冲进了营内:“大将快看这个!”王夫南披上外袍,收起药膏盒,转过身只见小将手里拿了一支火炮。
王夫南蹙眉:“哪儿的?”
“瓜沙边界得的,这支应是点了但没能燃起来就被丢了。”小将又道,“难道管菊方那边也开始弄火药了吗?”
王夫南伸手拿过来,转了一圈后眉头越蹙越深,然转瞬他眸光却骤亮,指腹移到底下,在那个用炭笔描的“许”字上摩挲了一下,随即火速出门。小将追出去,在后面着急地问:“大将可是要去那试验火药的地方看看吗?”
“领一队人,去见管菊方。”他说着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小将。
因管菊方和神策军各据一隅,平日里进水不犯河水,这两队人除了抗击西戎外几乎没有其他共同信念,且管菊方素来看不上神策军,觉得他们连凉府都守不住,就是一群饭桶。
但他仍是羡慕右神策军会做火炮,如今竟是像模像样学了起来,做得几乎与神策军的如出一辙!
小将纳闷挠挠头,大将莫非是要去找管菊方算账?说他窃我们的做法?这不像大将的风格啊。
他回过神时,王夫南已经走远。一队人火速集结,抱着去和管菊方干一架的心态追随大将而去,王夫南骑马跑在最前面,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要急切——看到那火炮时他就心生怀疑,再看到那模糊的“许”字,他便笃定许稷当下就在管菊方营中。
此时管菊方正捧着图纸埋头琢磨,他是农户出身,连字都识不全,好在图纸比较好懂,他还能看出个究竟。不过许稷这厮非常狡诈,哪怕威逼利诱,也不说火药的配比,光给他图纸有个鬼用啊!
他觉着这样受制于人十分不爽,于是抬头同手下道:“把姓许那小子带来!”
“好像方才饿晕过去了……”
“怎么晕过去了?”
“三哥说不要给他饭吃,都已经饿了好几顿了。”
“老三个猪脑子!”管菊方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弄醒了再塞一顿饭给他!”
他话音刚落,忽有小卒冲了进来,急喘一口气紧接着说:“神策军那个姓王的来了!”
管菊方起身:“他来做甚么?”
旁边手下瞬时议论:“莫不是看到我们也有火炮了,过来挑事?”、“得了吧,姓王的才不是多事的人。”、“大哥莫要上当,他盯着我们这可好久了,就想吞掉呢。”、“瓜州可不是神策军的瓜州,瓜州是我们的!让他滚蛋!”
管菊方倒觉得此间有蹊跷,带上人就出了门。两军对峙,都是堂堂正正自己人,犯不着打打杀杀,管菊方唾了一口,还没发话就被老三抢了先。老三指了王夫南就嚷道:“凉州都守不住还敢到爷的地盘来撒野!”
王夫南道:“我是来要人的。”
管菊方一挑眉,瞬时就想到关在小黑屋里的许稷和瞿以宁:“你要什么人?”
“我的人。”王夫南注意到管菊方瞬变的神色,按兵不动。
管菊方挑眉:“我要是不给呢?”
“没有理由。”王夫南成竹在胸,“因为你要的火药配比我可以给你。当然前提你将我的人还给我。”
嗬!这样大方!看来那俩家伙还真不是寻常人。
管菊方也算堂堂男儿,不作兴玩阴的,王夫南既然开出这样好的条件,他当然乐得接受,何况他也不打算同神策军结仇。于是一众人哗啦啦跟着回去,神策军紧跟其后。
至一小屋前,管菊方掂了一下手中钥匙,摆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架势来。但想了一下,又问:“不对啊,你知道我造出了火炮,为何猜到我没得到配方?”
“因为里面是我的人,我很了解她。”王夫南上前一步拿过钥匙,“放了她她自然就会告诉你配比。”说罢打开门,光涌进小屋,将坐在地上的许稷照亮。
她看起来甚至有些邋遢,因为饥饿与疲劳整个人都将近枯槁,但她安静捧了碗饭,正不急不忙地往下咽。
她抬头看到了王夫南。
从关中到遥远西疆,如今她能坐在这里,这其中发生了多少事,历过多少艰难时刻,王夫南不敢去想。他拳头都要握碎,胸膛里天翻地覆,恨不得立刻冲上去。
“你来了。”许稷声音低哑,没多少力气。她放下碗,俯身将一张纸推了出去,静静地说:“带我走吧,我想洗个澡。”
长久的疲惫让她不愿再多说一句话,王夫南上前抱起她,她双手揽住他的脖颈,倚靠他的力量,最后疲倦地闭上眼。
一众人瞠目结舌,许稷在他耳边低语:“里面还有瞿以宁不要忘了,还有,让……”
“我知道,睡吧。”王夫南带着她就往外走,那边管菊方拿起地上的纸一瞧,果真是一直不肯给他的火药配方,他冲出来,瞬时拦住王夫南:“这个、确定没错吧?”
他的求证也在王夫南预料之中,王夫南道:“贵军有护家卫国之大志,很是令人钦佩。倘若贵军愿与我军合力抗击西戎,我军还可以提供更多,想通了随时来详谈,我军很欢迎。”
之前两路人从没合谋到一起去,但凭一方势力抗击西戎的确力薄了些,凉、瓜二州如果能够拧成一股绳,许会有更大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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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看了眼管菊方,管菊方微眯了眯眼,没有立即表态。
但王夫南知道,这提议对管菊方而言也没什么不好,他一心要打西戎,这样的提议其实他是乐得接受的。
许稷听他同管菊方说完这些,终于放心安睡。
这一觉睡了很久,至傍晚时分,王夫南才将她喊起来洗澡。
水汽氤氲里,许稷睁开眼,将所有事梳理了一遍,最后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回去。”
她说完沉下去,王夫南让她自己闷了一会儿,伸手将她捞了起来。
他与朝廷失联了很久,这期间遭遇了无数事,他无法传达回关中,也得不到关中的任何消息,更不知许稷在这条路上遭遇了这么多事。他也很想回去,但横亘在西疆与关中这条路上的阻力一层又一层,许稷能到这里都已是奇迹,又何况再逆着洪流杀回去。
眼下他们只有沙州,这块河西地区曾经的繁华地,如今却因为战乱一塌糊涂。
在许稷来之前,他构想过沙州的重建,甚至做好了长期耗战的准备,这条路无疑充满艰险,但他只能硬着头皮独自走完。
他拿着手巾擦干许稷的脸,许稷睁开眼,仿佛心有灵犀地同他道:“这条路我和你一起走完。沙州、瓜州、肃州、甘州、凉州,甚至河陇,总有一日会再次通达。”她抬手握住了他的手,眸光中是坚定的从容。
面前是坚壁,也不能怕。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乱世之中的每一天,势力版图几乎都在变化,你争我夺,无有止境。
沙州的重建也是一样,残旧势力的阻挠,物资的匮乏,总有数不清的矛盾与困难,教人看不清出路与希望。
这需要漫长的时间和耗得起的心力,但诸事排开运气天资,或在于忍耐与坚持。许稷在坚持,王夫南也在坚持,沙州百姓也一样坚守着这块土地,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拨开云雾见月明。
然而朝廷没有消息来,一次也没有。
被阻隔在西疆,他们收不到任何消息,朝廷也不知西疆存亡。
于是次年,一支从沙州出发的队伍,取道邻国,绕一大圈,只为回到关中将西疆地图、户籍传达给朝廷。
这段路,走了整整一年半。
而这一年半,沙州、瓜州的局势也逐渐变得明朗。
他们有了抵抗西戎入侵的军民力量,不至于轻易陷落;物资也渐渐富足起来,府库甚至都有了结余。
又到一年秋收时,这一日天气很好,许稷理完账正要抬头活动一下脖子,瞿以宁兴冲冲地冲了进来:“看,这是最新的地图!”
许稷看了一眼,其中肃州已划回来将近一半。
“你不高兴吗?”瞿以宁问她,“地图重新绘好,大将也回来了。”
“回来了吗?”
瞿以宁点点头,他还没来得及说别的事,王夫南就大步走了进来。瞿以宁一看夫妻相见,立刻扭头溜出了门。
王夫南走进来就同许稷道:“带你去个地方。”
下午的阳光好得很,两人纵马飞奔,掠过村庄,掠过秋日里的草地,掠过一望无垠的大漠,畅快得心都要飞出胸膛。
至傍晚时分,才终于放缓脚步。王夫南回头看一眼许稷,她却左顾右看。
老实说,虽然在此已生活了这么久,但因为琐务繁忙,她几乎没有空暇出门感受过西疆的旷达与广袤。
此时泉池绿地就在眼前,周围是茫茫大漠,抬起头,是满天繁星。
夜色静美,两人在泉边坐下,许稷裹了毯子饮酒取暖,但发现无甚建树,就又伸出手去贴着王夫南取暖。
如此安静相处的时刻,两人心中有无数慨然。
将来的路还很长,但这温暖能够传递,就没什么好惧怕。
许稷先开了口:“不知他们是否抵达了关中,倘若顺利,再折回来又要等很久,不知那时又会是怎样的局势。”
她可以等,可是她当真十分想念阿樨,想念长安亲友。
“我——”
“我知道,我也想得发狂。”
星光慷慨铺洒,西疆夜风里蕴满了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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