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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往西行
    往西的路上铺满了雪,因天太冷,雪不易化,一片白茫茫。雾气浓重的冷清道路上只有铜铃声响,音声仿能穿过迷雾,抵达远方。

    妙龄少女将酒囊打开仰头饮了一些酒,回头看看车内,随后瞥一眼阿兄,用西戎语道:“阿兄,那位娘子都醒来好久了,看起来却仍然很消沉哪,你不能哄哄她吗?”

    阿兄则回:“莫急,总会好起来的,伽罗啊,时间可是良物哪。”

    被唤作伽罗的少女点点头,目光瞬时转向车上坐着的另一个男人,很爽快地问:“瞿郎君!你要喝酒吗?”

    瞿以宁伸手接过酒囊,却不着急喝,他看向边上沉默坐着的人:“你要喝一点吗?”

    “不要给她喝啦!她的伤还没好!”伽罗很负责地阻拦道。

    瞿以宁于是默默收回酒囊,微微侧过身,饮了一口酒。

    大雾遮蔽了视线,也不知这条路能行到哪里。瞿以宁忍不住偏头又看了一眼边上的许稷,没错,恢复意识后她几乎没讲过一句话。

    寒冷河水浸透了她的骨头,好像也封住了她的嗓子,眉眼间是看得到的消沉意志。彼时费尽力气爬上岸已是奄奄一息,不知是什么支撑她活了下来,反复的高烧,长久的昏睡,意识也一团糟。

    瞿以宁那时亦是侥幸逃命,晨间至河岸看到侍卫尸体,却不见小皇帝与许稷,心惊之下循着河岸往下游走,最后好不容易寻到许稷时,已有西戎少女跪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替她处理伤口。

    那西戎少女闻得声音陡回头,看看他,用不太熟练的官话问他:“郎君能帮我将她背回去吗?”

    许稷当时浑身血淋淋,且呼吸已相当微弱,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瞿以宁遂顾不得探究那少女是什么来历,二话不说背起许稷跟着那少女回去。

    没有屋舍,仅有一顶牛皮帐,用度简陋,但好在兄妹二人是四海奔波之徒,平日里也备了一些伤药,此时尚能救急。

    瞿以宁待着不走,少女却将他赶出了帐。瞿以宁说“男女有别”,她也同他说“男女有别”,弄得瞿以宁一头雾水。

    在外面架起锅来煮食的阿兄瞥一眼就了然道:“那位受伤的郎君定是女儿身扮作男装啦,伽罗可聪明着呢。”

    瞿以宁大吃一惊,到这时他才似乎明白许稷的真实身份,但总觉得不可信。

    那阿兄走过来,拍了拍手里的灰:“若不是伽罗一大早跑去洗衣裳,恐也遇不着这位娘子,真是豪杰哪,中了三箭竟还能爬上来,怕是许多男儿都比不过。”他说着瞥一眼瞿以宁:“你的手怎么了?”

    “一点小伤。”瞿以宁不过是被流矢刮到,与许稷的伤情比起来,自然什么都算不上,遂将手收到身后,未露伤口示人。

    “她能好起来吗?”他问。

    那叫作达昂的兄长摇摇头:“只能看天命也。”

    瞿以宁叹了口气,独自去了河边。流水总是最无情,似乎能卷携走一切。侍卫惨死,许稷被冲到下游丧失意识,而陛下呢?是被西戎军掳走,还是……

    他不由闭了闭眼,想起身中数箭的许稷,就似乎看到了浑身血淋淋的小皇帝。难道——他被这河水卷去另一个世界了吗?

    护送陛下奔蜀的队伍几乎被杀光,而陛下也下落不明,瞿以宁看着茫茫河水,脑海中闪过一瞬的无措。他们的前路,在哪儿?

    但这迷茫也只持续了片刻,他随即骑马往更下游奔去。日头升起来,河面波光粼粼,这冬日便显得没那么冷,然沿途跑,却越行越绝望。

    伽罗给许稷处理好伤口,她仍旧脸色惨白,手脚都是冷的,贸一看就像是死了。伽罗担心地问阿兄达昂:“怎会中这么多箭呢?”她皱眉瞥一眼地上拔下来的箭:“似乎还是兵箭。”

    曾在军营待过的达昂看了看,最后说:“这是我们军队的兵箭。”他说罢看向榻上许稷:“难道是大周的贵族女眷?看着又不太像……”不过他倒是无所谓所救是西戎人还是大周人,转而同伽罗道:“作为一个女人,遭遇这样的事实在不幸,祝福她吧伽罗。”

    伽罗点点头,但她又问:“那我们的行程……要耽搁下来吗?”

    兄妹二人本打算在入冬前回到凉州,但因途中遭遇战乱耽搁了一阵,以至于在初冬到来之际,仍在大散关徘徊。倘若没有遇到许稷,今日他们就打算出发继续往西行了。

    达昂却很是爽快地说:“就地休息几日,看她能不能挺过这难关。倘若挺过去了,就带上她一起往西去。”

    “万一她不愿去西边呢?”

    “那也没办法啦,总不能将大伤未愈的女人扔在路上,做人岂能这样?”达昂说完掀帘躬身出了帐,却不见外面的瞿以宁。

    他当瞿以宁乃过客,只有伽罗还惦记着,一下午都在嘀嘀咕咕:“那人身上似乎也有伤哪,他们可是一起的吗?可是为何突然走了呢?连声招呼也不打……”

    然就在夜幕沉沉覆下来之时,瞿以宁的马蹄声却返了回来。

    他面色沉重地下马,伽罗闻声迎出来,却只见他从马背上抱下来一个孩子。伽罗凑过去,却被瞿以宁以及他怀中的孩子吓到。她倏地往后退一步:“呃——郎君是去寻人了吗?”

    瞿以宁一言不发,苍白的面上是红了的眼。堂堂七尺男儿,抱着君王的尸身,眼泪再也止不住,只能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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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荒芜,冬日里毫无生机,只听得瞿以宁的哭声。

    伽罗从不知男人也可以哭得这样伤心,只能愣愣看着他哭。

    待他哭够了,她才小心翼翼递去手巾,又看一眼那小孩子。因为被水泡了将近一日,又因触及尖利岩石、树枝等等被弄破了衣裳,看着格外可怖,但脸却是干净的。

    伽罗有点伤心,这一路从东走到西所见实在教人难受,这个母亲口中富庶繁盛的邻国,如今却是遍地战火民不聊生。

    内乱也好,和自己国家的争夺之战也好,她都觉得太残忍了,但……无力阻止,因此只能做一点点能做的事。

    譬如救一条命,譬如安慰一个丧失了重要信仰的青年。

    当然她误以为,死去的这个孩子可能是瞿以宁的骨肉,且他们二人都与帐内那个娘子有干系,不然瞿以宁也不会折回来。

    难道是一家人吗?她没有问,怕不小心触及了伤心事。

    瞿以宁在帐外坐到深夜,在曙光铺洒开之前,冷静做了决定。

    伽罗和达昂早上起来时,只见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替那个孩子整理遗容,最后抱起那个孩子走了很远的路,将他埋葬了。

    对于熟悉地理的瞿以宁而言,哪怕没有立碑,他也能记得这个位置,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几年,有生之年他都不会忘。

    倘有一日战乱平息,他定要回来祭拜。

    他努力挑了个风水好的地方,这里平静、依山傍水,再没有人天天在身前身后盯着,再没有人打他,再没有人扰他……朝堂里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与势力,对一个小孩子而言,太沉重太纷扰,现在……就请陛下暂时抛开那些,好好地,睡上一个安稳觉吧。

    他们原地等了好些天,许稷却一直意识模糊,达昂觉得她意志被消磨光了,心底深处很消沉,需要漫长的时间恢复,于是等她伤口好一些,就带她上了路。

    瞿以宁本要打算往东去,但东边却传来泾原被破城的消息。

    回长安的路,一条条被斩断,只能抬起头,往西行。

    许稷真正醒来的这一天早晨,一行人已快到凉州。伽罗见她意识清醒,十分高兴,但与她说话,她却一字一句都不答,她甚至不好奇为何瞿以宁也会在,也不好奇自己为何会在这辆车上,更不好奇面前这对陌生兄妹是什么来历。

    她给这个世界的回应,只有沉默。

    瞿以宁在一旁小心地告诉她:“眼下快要到凉府,但这里已被西戎人占去。往东南方向,河陇秦成渭等州,也都落入了西戎人之手,这一路都是好不容易混过来的。”他顿了顿:“从西往长安的路,已经彻底被掐断了。”

    彻底掐断,意味着她回不去,意味着曾经西征的神策军也回不去,他们被阻隔在了最西边,彻底与朝廷失联,如今……可都还在?

    最后瞿以宁又面色沉重地说:“我在下游寻到了他的尸身,已经——安葬了。”

    许稷闭上眼就是那日凌晨的痛苦回忆。她还记得他认真好学的模样,记得他小心谨慎应对阉党朝臣的模样,记得他狡黠配合演戏的模样,记得他为了杨中尉痛恨自己无能的模样……假以时日,他或许会是一个谦谨自律的好君王,但他生在动荡乱世,就无力支撑这世道,时间也无情地不愿再等他。

    他死在了小时候,也永远活在了小时候。

    许稷抬起头,雪花就又落下来,这时候身后的京畿诸镇,已被陆续收进了胡潮的手中,而抬头看前路,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未知迷途。

    “神策军,是在沙州吗?”她终于开口,抬头问伽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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