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闵志怒瞪着杨中尉,直接与他戳穿了朝臣们的诡计:“他们今日能对付我,转头就会对付你,你就等着后悔吧!”说罢命令手下开撤,怒气冲冲甩手就走。
右神策军让开路来让他们离开,杨中尉瞥了一眼许稷,又回味了一番方才陈闵志的话,却丝毫不在意这诡计,反而看着那满目赃物与许稷道:“他娘的竟有这么多,折算成军费应是不得了吧,能撑着打完河北吗?”
许稷捂着下巴粗略算算,诚实地回说:“不够。”
“河北痞子,真是逼人烧钱。”杨中尉不肯相信国库没钱,“太府寺能拨多少?”
许稷说:“不多。”她痛得龇牙咧嘴,声音低下去:“按说内库这几年吃盐铁进奉和宣索都很多,不该穷的,再者说神策军是圣人的禁卫军,赏赐军费从内库出也是无可厚非吧……”
杨中尉心说真是屁话,他也知道内库有钱哪,可手伸不进去有甚么办法?他才无所谓军费是内库拨还是国库给,只要有钱就好了。可个个都在哭穷,难道要他自己掏腰包吗?他也不是很有钱啊!
杨中尉瞪住许稷道:“不是快秋征了吗,多征点会死啊?”
许稷艰难回话:“征收定额是去年计帐便配好的,下官想改也只能改明年的……”
“多开些临时名目不就好了吗!”杨中尉一腔求钱不得的怨气全抛给了许稷,“只会抓着死规矩不放,真烦!再不改,钱就全进内库了!”
许稷等的就是他这话。
内库被陈闵志、马承元等人把持,想必杨中尉也认为从国库捞钱比从内库捞钱容易,所以在国库与内库的财源争夺中,他兴许更愿意站在国库这一边。
那么赋税制度改革,是否也能获得右神策军的支持呢?
许稷不是太确定,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支持改革的一定是想要从中获得利益,跳出来反对的只会是既得利益者。只要明面上贸一看无伤右神策军的利益,那么获得支持的可能性会很大。至于具体要如何操作,才能让他们明明支持却吃哑巴亏,就是专业与非专业的较量了。
很显然,杨中尉对财利争夺这块,非常生疏。
许稷捂着下巴一句话也不说,杨中尉又瞪她一眼:“一拳就给打脱臼了真是不经揍。”他上前一步,忽然掰住许稷下巴,一拉一托,骨头咔嗒声乍响,许稷吓了一跳。
给她整完下巴,杨中尉竟然抬手拍了一下她脑袋:“真是没用的东西!快去给老子折算清楚!”
许稷被拍得脑壳疼,却不敢再捂头,只领着一众度支官员将赃物再搬回去,户部尚书则连忙去与杨中尉说好话。
他啰嗦一阵,杨中尉觉得没趣就直接走了,却留了一大半人守在户部外面,免得再生出甚么枝节。
御史台和大理寺没眠没休地推鞠审案,户部一众官员也没得歇,因神策军就守在外面,也不好轻易出去,且还有赃物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待全部折算清楚,已是四日后。
一众人都潦倒得不像话,又值夏日,户部闻起来都臭烘烘的。
许稷撑到了最后,待她整理妥当,其他官吏不是回家就是径直往平康坊泡汤搓泥去了。
赃资折算结束后暂入太府寺,但也只是走个程序。征讨河北一事不能再拖,右神策军开拔在即,军费是不能欠的。
而军费拨给的程序也不能忽略,作为专判度支的户部侍郎,许稷要以度支通判官的名义上奏,得到长官户部尚书的审批之后,再报给尚书省左右仆射进行勾稽检查,通过之后,传至度支长官负责执行,下符支配太府寺,到太府寺出纳执行,这事才算完。
许稷从太府寺忙完手续出来,低头闻闻自己的官袍,觉得是有些味道,于是径直回了务本坊的家。
又是旬休,又是国子监学生溜出来放风的日子。平素里冷清的务本坊瞬时热闹了起来,引得横街对面的景云观道士们很不满:“干么打扰本道修炼!”、“年纪轻轻真是烦死了吵甚么吵!”诸如此类。
而国子监生们也丝毫不弱,毫不犹豫骂回去:“嫌吵就上天去呀!”、“不是有本事嘛来啊!”
许稷骑着毛驴路过时,便有幸得见这一月三次的道士与监生之吵。
忽有个脑袋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许稷面前拦了她的驴。
许稷勒住缰绳,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李茂茂。她不开口,李茂茂就笑着说:“许侍郎好。”
打听得还挺清楚,竟连她的官职都知道了。
“有事吗?”
李茂茂忽从袖袋里摸出信来,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许稷一愣,他又眯眼笑道:“驿所方才来了人,见许侍郎不在又不知给谁。某恰好路过,就代收了,请侍郎收下。”
许稷接过信,却不着急拆开,只问李茂茂:“为何要代我收呢?”
李茂茂一摊手,青春逼人的脸上笑意满满:“某也不知道,只觉得似乎很久之前就认识许侍郎了。”
许稷对这般套近乎的说辞并不在意,只淡笑谢过,就径直回了住所。
她烧水打算洗个澡,等水烧开时,就将信取出来,往阳光底下一坐,拆信。
一共两封,都很厚实。
看字迹,许稷就已认出了寄信人。一个是秀整谨慎,一个是洒脱无拘,拆开信来,内容物亦是迥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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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将其中一只信封里的内容物倒出来,竟是会心地淡笑了笑。
这封信寄于一月之前,彼时夏收刚刚结束。
叶子祯到泰宁使府汇报回易务的事情,见了王夫南。二人聊完公务,王夫南再三催促他离开,叶子祯却死赖着不走。他回头一看,只见廊中站了个驿站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王夫南喊来收信的。
叶子祯说:“大帅是要写给谁啊?这么神神秘秘不想让人知道,看着就可疑。”
“你走不走?”
“不走,我也要写。”叶子祯厚脸皮地说,“大帅写给谁我也就写给那个人。”他说罢不要命地抢走一只信封,盯住王夫南道。
在死不要脸这件事上,王夫南深知自己不是其对手,索性不再管他,将一早写好的信装进信封,又从小屉里取出一把新收的麦穗,一并放入了信封内。
叶子祯在对面看着,不由努了努嘴。他已猜到了王夫南的写信对象,一定是许稷没错啦!
还真是肉麻麻哪,叶子祯不由想,不过倒是一副很懂许稷的样子呢——告诉许稷今年沂州丰收,再附上沂州土地上收割下来的麦穗,一定很能讨得嘉嘉欢心。
世上难得是知心,十七郎这只熊包可真是很了解从嘉啊。
然叶子祯却摇摇头评价道:“风花雪月不切实际,一把麦穗哪里吃得饱唷!”他说完将钱袋拿出来,嘀咕说:“嘉嘉不食人间烟火,而我却只有钱。”说着抓了把金叶子往信封里一塞,眯起眼来对王夫南笑了笑:“我没有行贿唷!”
王夫南看着对面那张欠揍的脸,已经预见到他被许稷退信的惨淡结局。
果然,一个月后许稷从那信封里倒出大把金灿灿的金叶子时,只愣了一瞬,立刻将金叶子又都塞了回去,并又包了一只信封,回寄给了叶子祯。
这封信辗转至叶子祯手中,又是一月后。
右神策军已经开拔,许稷亦开始秘密筹划盐利进奉的改革,而远在沂州的泰宁使府,上下已绷紧了等待遽变的到来。
这天王夫南点完兵回来,天色就倏忽晦暗如夜。
初秋到,雨也变得频繁起来。闪电扑进使府,余雷声阵阵,似乎就在耳畔。他刚坐下,叶子祯就到了。
仍是按惯例汇报回易务的收支情况,但这次又有些不同,因泰宁府将迎来一大笔开支,故叶子祯需将总账算给王夫南,看看到底能负担多少。
自许稷开先河将州府公廨本合入使府回易务之后,州府与使府一直合作愉快,一度鸡肋的回易务也成为两府的重要收入来源。
如今河北军屡屡南下进犯,实在教人忍无可忍,而秋收将近,河北更是蠢蠢欲动,等谷物一熟,便会如蝗虫一般南下抢掠。
同样遭河北之害的还有天平、淄青平卢两镇,这三镇本该联合起来对抗河北,可又彼此不信任,怕一出兵,镇内空虚,就会遭到对方的突袭。
这一拖就是许久,直到神策军征伐河北的消息传来。
既然朝廷表明立场要打,作为没有割据的方镇,就要紧随朝廷步伐配合神策军征伐河北。
既然要带兵出境打仗,就意味着大笔开支。按说藩镇兵出境作战是需要朝廷拨给军费,但如今朝廷拼命哭穷,度支的许稷也说“请诸位先垫上,以后再补给”,简直是空头屁话,没有半点可信度。
尽管将许稷骂了个狗血淋头,各镇却不得不自掏腰包充军费,王夫南也不例外。
叶子祯当着王夫南的面算清楚,自信满满道:“只要大帅还有力气打,我就有办法筹钱,所以没有太多后顾之忧,大帅可放心。说起来,这些钱还是从河北军手里捞过来的呢,如今用在征讨他们上,好像也不觉得很可惜。”
王夫南看着那账簿不言声。
老实说他一点都不想将钱用在这上面,他本来打算筹够沂水通运河的工事钱,以便明春开挖河道的。
眼下看这计划又要泡汤。
屋外的雨哗啦啦地下,风雨往屋内涌。叶子祯起身将门窗关起来,因为穿了一身单衣,故抱怨起这天来:“说冷就冷下来了,真是不舒服。”
王夫南点了灯,叶子祯见他不大高兴,霍地想起甚么来,忙道:“对了,十八娘与从嘉和离了,大帅知道吗?”
王夫南骤然抬头,京中传来的信中,根本无人与他提过这件事。
“诶,真不知道啊,不过大帅庶妹和离改嫁,确实也不是甚么值得广而告之的事。不过呢——”叶子祯弯唇一笑:“重点是从嘉和离了竟也没告诉大帅!”
“为甚么会和离?改嫁于谁?”
“两地分居?被练侍御钻了空子?或者为了樱娘?总之就是和离了,改嫁给了练侍御,我也是行商途中遇见一京中老友,他告诉我的。”
王夫南深感震惊。
“大帅不是该开心吗?干么这种表情!”叶子祯满脸的瞧不起他,“大帅对嘉嘉有意思罢?还说甚么嫌恶断袖,我看大帅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且还是最变态那种,连自己妹夫都不放过。”
叶子祯啧啧说完,门忽被梆梆梆敲响。
“进来!”
一吏卒冲进来,努力压住起伏不定的气息,报道:“河北军从抱犊山西边杀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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