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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鼓声
    许稷察觉到后脑勺枕了一只手,隔着薄薄一层头发便是温暖掌心。

    没有太多肉,却稳而有力。那只手将她的头稍稍托起一些,两人间便只剩一二尺距离,许稷甚至能看清楚他每一根睫毛。

    一、二、三、四……

    呼吸也清晰可闻。

    王夫南喉结轻动,正要开口,那边已有士兵冲来主动认错:“属下不小心误启了弩机悬刀!请都尉责罚!”

    王夫南骤回神,倏地收回垫在许稷脑后的手,速起了身。他转头眺了一眼落在前面的一支弩箭,寡着脸令道:“捡回来,去火长那领罚!”

    “喏!”士兵显然很服从管教,但还是趁机瞥了一眼许稷,咦?这个文文弱弱年纪轻轻便白了头发的家伙是谁唷!哦哦,定是都尉抛弃朱廷佐副率开始寻新欢啦!他扭头跑去捡了弩箭,飞也似的奔去领罚了。

    待士兵走后,许稷站了起来。方才这一摔虽然有人护着她的脑袋,但身体却还是结结实实与坚硬的地面撞了一撞,浑身筋骨都疼。

    王夫南看她一眼,径直往东边卫所去,令防合打了水来,站在廊庑下弯腰洗手。

    许稷亦跟了过去,站在一旁看他洗手。他显然不是什么粗犷性格,骨子里从小养出来的富贵毛病还是有的,只从洗手便瞧得出来。

    他洗得极认真,看不出半点敷衍。井水冰凉,那双手微微泛红,指节或因握起而发白,有一道疤从右手虎口处斜伸至腕处,右手手背则是破了皮。

    王夫南洗了伤处,拿过火长递来的干手巾擦了手,又取出随身药盒,很自然地当着许稷的面抹了药膏。

    “十七郎似很在意自己的手。”

    “善待自己是本能,又何止于手?”他说完将药盒收起来,又淡淡看了眼许稷。

    许稷骤想起她磕伤额头那晚,王夫南让朱廷佐留下药盒之事。或许在他眼中,她许稷便是不懂得善待自己的那一类吧。

    “既然善待自己是本能,十七郎又为何用手护住我的头呢?”

    “这是在校场,且是我带你来的,我有必要对你的安全负责;其二,比起我的手,你的头可能更金贵脆弱。”王夫南极力否认自己是出于本能伸的手,他给自己找准了台阶,蹭蹭蹭下去,暗舒一口气。

    许稷微敛眸,远眺天边夕阳,未再言语。

    王夫南将她略略打量一番,目光最终落在她脖颈间。上回泡汤,他就见过她脖颈间深褐项绳,他思忖一二,最终问道:“你家中可是有人从军?叔伯或是兄长?”

    “我父亲。”许稷坦率回他,“他早年从军,后来身体有恙就回了昭应老家。”

    “你父亲?”王夫南轻轻皱眉,“敢问曾在哪部?”

    许稷没有正面答:“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说完走出廊庑:“天不早,该回去了。”要面对的总要面对,她在外游荡一天了,千缨恐是要着急。

    她走出卫所时,恰见方才那犯了错的士兵正在扎马步,看来已蹲了不少时候,额头都沁出汗来。那士兵受着罚,见她出来,却还咧嘴一笑,像是示好一般。

    许稷想的却是,若王夫南的反应速度与应变能力不够,那么她今天或许就命丧弩箭之下了。

    所谓命运,谁也说不准。

    街鼓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来,势要将长安城敲入暮。一片枯叶在晚风裹挟下悠悠荡荡,落在许稷肩头。

    王夫南遥遥牵了两匹马来,许稷掸掉肩头叶子,看着他将两匹马牵到自己面前。其中一匹白马,鬃顺体壮,看起来曾是一匹难得良驹。

    “这也是十七郎的马吗?”

    “算,但也不算。不过它并非官典,故不算挪用,你尽可以放心。”王夫南将缰绳递过去,“按年岁来说,它已是一匹活了三十年的老马,曾在战场上折过腿,后虽经救治,却无法再返战场,不过平日里代步用仍绰绰有余。既然你少了匹驴,我便将这匹白马赁给你用如何?按月结钱。”

    那匹马看着许稷,忽抬蹄往前迈了一步。它忽低下头来垂眸嘶了一声,宛若哀叹。许稷有一刻愣神,那马却是将头挨近了她,以示亲近。

    “它如此喜欢你,倒像是早就认识了你。”王夫南说着将缰绳索性塞到了许稷手中,“再耗在这儿坊门都要关了,走罢。”

    那马抬头,眼眸发亮,仿若挂泪。许稷抬手顺了顺它的鬃毛,握紧缰绳踩上马镫,利落翻上了马背。

    王宅五房再度闹开,因王光敏前去看了长名榜,见许稷被放,便气呼呼地回了家,将不高兴的情绪一股脑儿全抛给了千缨,且将前阵子许稷被御史台查的事也抖落了出来,忿忿骂道:“没靠山还到处惹事!说不定十九郎还真是他举告的,不然十九郎怎么会反咬一口?这下好了吧,明明可以考上的,因这件事就被放了!他还能有甚么出路?!”

    千缨虽有隐隐失望,但她坚定站在许稷一方。今年落败明年再战,无非这一年过得拮据些罢了,都不是问题。她遂与王光敏一板一眼讲起道理来,可她父亲从没有讲过理,双方便各执一词争了起来。

    至于母亲韦氏,则只好坐着唉声叹气,完全不知该劝哪一方。

    王光敏忽举起案上大陶碗,猛地往地上一摔,那陶碗便啪啦碎了。千缨火气完全被挑上来,也要搬碗砸时,许稷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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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缨倏地收住手,瞪圆眼望向门口的许稷:“三郎你快回昭应去!或是去比部公房避一阵也好!”

    但许稷全无逃避意思,而是提着酒坛进了屋。王光敏举着另一只碗怒气冲冲:“你还敢回来!”

    “岳父。”许稷到他面前,夺下了他手中陶碗:“碗不是捡来的,何必与钱过不去?坐罢。千缨——”她指指那酒坛子:“郎官清买回来了。”

    她一如既往地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未发生:“古楼子趁热吃,凉了就腥了。”说罢已是伸手过去拿,千缨忙道:“就是就是,都快要凉了,快吃!”

    王光敏忽深吸一口气,自许稷来了后,他撒气也没法撒得痛快,心里都快要憋出伤来了。可闻了闻郎官清开坛的味道,他又想,罢了罢了先喝了再说。

    一顿饭吃得不算愉快,但好歹个个都很满足。王光敏喝多了便被韦氏拖回房睡觉,千缨则喝到微醺。许稷处理了碗盘剩菜,替千缨烧了水,喊她洗漱后就让她先睡了。

    一切忙妥,许稷径直走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

    无星无月,一片漆黑,太平静了,像是假的。

    可就算是虚假的平静,也仅仅持续了一个晚上。

    练绘一系列的动作,令朝中多处位置发生变动,有人下去也有人上来,唯一与许稷扯上关联的,也只有换比部郎中一事。新的比部郎中与练绘极像,同样是寒门出身,考进士,登第制科,历校书郎、京畿少府,最后回长安任郎官。

    一路拔擢,青云直上。

    没有靠山是不可能的。

    在朝中发生这些变动之际,制举诏书终于颁布,公布了考期及制举科目,便轮到举人“他举”或“自举”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但许稷毫无动静。

    这天傍晚,许稷正要收拾东西回家,将将走到门口,便有一吏卒匆匆跑了来。那吏卒一瞅她那花白头发,便知撞对了人,他偷摸摸地说道:“赵相公请您去政事堂一趟。”

    吏卒口中赵相公,正是政事堂秉笔宰相也。许稷蹙眉,心中是少有地忐忑。一旁的吏卒却不停催促,无奈之下,她只好随同那吏卒往政事堂去。

    这时政事堂内烛火摇动,火盆生得正旺,书吏将许稷领进房便退下了。许稷放下书匣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紫袍老头便示意她坐。

    赵相公见她年纪轻轻头发却已花白,不由微眯了眼。他道:“制举在即,该准备的可是都准备了?”

    许稷听得这一句,心顿时放了下去,一想不对,却又猛地提了上来。

    因秉笔宰相说了这话,便意味着让她考制科并非是裴尚书的意思,而很有可能就是赵相公授意。

    “下官不明白。”

    “将你黜落的是老朽。”紫袍老头挑挑花白眉毛,无所谓地说,“指望铨选这条路从最底下升上来有所作为,头发都要白透了,所以铨选对你毫无意义。让你考制举也是老朽的意思,你若能登高第,甚至得敕头,京畿县廨便是你下一任任所。”

    连升三阶。

    许稷额角轻轻跳了一跳。

    “你是昭应人罢?速回昭应县自举,之后自会有人替你表荐。”

    一步步都铺好,就等着她去走。

    但同时也扔了一座山给她。

    许稷被这山压得心绪混乱,但她清楚,这世上没有人会平白无故铺路。

    倘若她当真要去走这条铺好的路,她就得有扛一座山的觉悟。

    火苗哔啵声不断响,她思忖良久,低头问道:“若下官不愿参加制举呢?”

    “哦?不愿?”赵相公显然略有些意外,但他毕竟老道,遂淡淡笑道:“可是有难言之隐?”

    许稷摇摇头。

    “没有难言之隐何惧制科?”

    许稷不吭声。

    “你不去考也无妨,考课在即,看看能有何结果也好。”

    赵相公虽还是笑着说这话,许稷却从中听出了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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