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紫霞和缨络决战大厨房之巅,无论是口齿还是体力都一败涂地,柳嫂子一来怕紫霞出事,二来担心影响徐碧池和徐碧莲两位小姐的午饭,便自掏腰包请两个婆子抬着凉轿将紫霞送回去,手下两个灶下婢抬着食盒跟上。
紫霞的妹妹青霞久久不见姐姐带来两位小姐的食盒,心里很是焦急,亲自带着小丫鬟去寻紫霞,在半道上碰见了,看见姐姐鬓发散乱、额头红肿的可怜模样,心疼加上怒火,全部发作在两个倒霉的灶下婢身上。
“你们大厨房把我姐姐怎么了?好端端的出门,怎么会这样?”
灶下婢如何敢直面青霞的滔天怒火?一个赶紧撇清道:“和我们大厨房没有关系的,是紫霞姐姐和缨络姐姐吵起来了,一时失手,紫霞姐姐碰到碗橱,柳嫂子担心误了五小姐和六小姐的中饭,派我们送过来。”
另一个见青霞的脸色越来越白,机灵的将食盒一放,说道:“正好青霞姐姐您带着丫头们来了,把食盒交给你们,我们先回去了,这会子大厨房最忙了。”
言罢,两个灶下婢皆放下食盒跑路,任凭青霞在后面叫唤,全当没听见。
紫霞捂着额头说道:“好了好了,妹妹不要叫她们,叫了也没用,这事和她们确实没有关系,赶紧把小姐们的食盒提回去,摆饭吧,时候不早了。”
青霞眼珠儿簌簌落下,“我们姐妹七岁进了园子,做小丫头的时候,都没受过这种委屈,这缨络以前就是一条狗,见人就摇尾乞怜跪舔,姐姐这样的人物,居然被这个灶下婢轻贱了去!妹妹我如何忍得这口气!”
紫霞此时头疼加上闷热,脑子乱的像一锅浆糊,不过她到底年长些,也明白轻重缓急,说道:“万事以小姐为先,听姐姐的话,先伺候两位小姐用午饭,服侍她们睡下,做好差事,午间我们再商量怎么惩治那个灶下婢!”
紫霞和妹妹青霞合住在后罩房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平日也有小丫鬟伺候,紫霞被抬到房间,小丫鬟忙着擦洗换药包扎,白色棉布在额头上一紧,疼的紫霞一声轻叫,“哎哟!”
小丫鬟吓的手抖,不敢再包扎,“奴婢该死,弄疼了姐姐。”
“没用的东西!我自己来!”紫霞疼的呲牙咧嘴,咬咬牙,自己将棉布收紧打结,疼的双手乱颤,狠狠说道:“缨络!此仇不报,我誓不罢休!”
对于紫霞受伤的缘故,小丫鬟也听了只字片语,她打着扇子说道:“紫霞姐姐,那缨络不过是个灶下婢,给姐姐提鞋都不配呢,这要是说给咱们小姐听啊,小姐最疼姐姐了,定会命人把这个灶下婢打几十板子,赶出园子呢。”
“叫你胡说八道!”紫霞夺过小丫鬟的扇子,将那扇骨往小丫鬟手背上敲去,小丫鬟不敢躲,也不敢呼疼,生生受着。
果然紫霞敲了一下就扔了扇子,教训道:“你记住,小姐是主子,我们是奴婢,奴婢之间的恩怨牵上小姐做什么?哪有千金大小姐会为了一个奴婢,降低身份去罚另一个奴婢?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跟了我两年都不长点心!”
小丫鬟诺诺称是,却暗自腹诽道:你好,你厉害,你聪明,还不是被一个灶下婢踩在脚底下,灰溜溜回来了,好意思说我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青霞命人将姐姐送到后罩房上药休息,自己带着小丫鬟们摆饭,伺候徐碧池徐碧莲用饭,寂然饭毕,端香茗漱口,复又上了茶,因徐碧池正在吃药,她的茶盏里装的是清甜的泉水。
徐碧池抿了一小口,蹙眉放下,徐碧莲的唇刚印着杯口,见姐姐如此,便也搁下杯子,问道:“怎么了?姐姐不舒服?皮疹开始疼痒了?”
徐碧池说道:“不是,这泉水沸的有些过,水煮老了,涩口。”
徐碧莲拿着姐姐的杯子尝了尝,果然清甜中带着微涩,当即将杯子往案几上重重一搁,怒道:“今儿谁煮的水?我不是早就交代过,泉水娇嫩,水如蚁沸时就立刻把烧水的陶罐撤下来吗?”
一个三等丫鬟忙跪地说道:“是奴婢烧的,奴婢一直盯着呢,当时水快要沸了,奴婢看见紫霞姐姐头上带着伤,被人抬回来,觉得——觉得好奇,就凑过去看,误了时辰,奴婢该死。”
一旁指挥丫鬟们收拾碗筷的青霞恨不得将这个三等丫鬟的嘴缝上,但是事情被捅破,已经来不及了。
“紫霞受伤了?是怎么回事?谁那么大胆子,敢动我的丫鬟?”徐碧池连连追问,她与紫霞主仆十余年,还是有些感情的。
徐碧莲也问:“青霞,你亲姐姐出了这么大事,怎么不和我说说?敢情你觉得我也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主子,连自己的丫鬟都护不住?”
这——,青霞很为难,她是家生子,也是园子里的老人了,知道规矩,这事说到底是奴婢间的事情,主子们插手管不合适,所以她尽管很心疼姐姐,仇视缨络,但也暂时平静了心,擦干眼泪,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先伺候好小姐们再说。
青霞说道:“今天姐姐去大厨房,叮嘱灶上的记得五小姐忌口,这些天切莫做些发物端过来。在大厨房里,缨络不知怎么和姐姐吵起来了,众目睽睽之下,还推了姐姐,姐姐避闪不过,撞到碗橱上,现在额头红肿,怕吓着两位小姐,就没过来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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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掩去关键因素,引导对立面,自持正义,青霞这春秋笔法描述起来,倒很像后世南方系媒体常用招数。
徐碧池和徐碧莲是庶出,生母小心谨慎不敢和她们多说一句话,嫡母三夫人懒得和她们说话,但也是在教养嬷嬷、管事娘子的教导下长大的,知道做主子的不好明地里参与奴婢间的恩怨,否则就是自甘下贱。听青霞这么一说,两人没有方才那么恼怒了,但心理到底起了大疙瘩。
“缨络?”徐碧池想了许久,都没想出来这是那号人物,青霞解释道:“以前是大厨房打杂的小丫头,后来去了四夫人院里,慢慢升了三等丫鬟,听说刚来的表小姐搬到凤鸣院,四夫人将她给了表小姐,升了做二等。”
凤鸣院?沈今竹?姐妹两个默契十足,对视一眼,立刻同时想到了三年前为了一只三尾凤蝶,她们和沈今竹在花园大打出手的往事!那时她们比沈今竹年长一岁,姐妹合力都被她打倒了,如今三年过去,再见面时假装忘记了儿时的糗事,握手言欢之时,沈今竹的二等丫鬟居然把她们的二等丫鬟给打骂的不敢见人,简直岂有此理!亏得我们还打算给她送礼物恭贺乔迁之喜呢!
徐碧池身上长了皮疹,疼痒烦人,心情本来就不太好,这时不禁忿忿道:“妹妹,这个沈今竹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抓着儿时的事情不放,故意指使她手下的丫鬟欺负我的丫鬟?”
徐碧莲想了想,说道:“应该不是,她是客居,我们是主人家,理应不会有这事,再说她才来一天,怎么知道紫霞是你的丫鬟?或许就是巧合吧。”
徐碧池到底意难平,“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这缨络以前跟着四婶婶时闷声不响的,谁知道园子里有这个人,这才跟了沈今竹半天,就敢踩我丫鬟!”
徐碧莲开解道:“确实气人呢,不过姐姐,犯不着为了一个不懂事的灶下婢和沈今竹闹别扭,这事论理,和沈今竹无关的,我们若追究这个,外头肯定说我们不依不饶,胡搅蛮缠呢。不说别的,母亲这一关,我们就过不去。”
这个母亲,当然就是嫡母三夫人刘氏,刘氏好面子,护短,若姐妹两个真是被人欺负了,刘氏肯定会还以颜色,若姐妹俩自身不正,为了奴婢间的争斗丢了刘氏的面子,刘氏会怎么罚她们?
想到这里,徐碧池不寒而栗,双胞胎心有灵犀,徐碧莲安慰姐姐,说道:“姐姐看开些,有这种牙尖嘴利、四处树敌的惹祸丫头,沈今竹的名声会好到哪去呢,有其主必有其仆嘛。沈今竹若是个明白人,今天就该命缨络来咱们院子,给紫霞端茶道歉。她若是个糊涂的,哼,糊涂人在园子里住不长的,咱们不用搭理她。”
徐碧池心理方平衡下来,说道:“妹妹说的对,我们堂堂国公府千金,和沈今竹这个五品小官的女儿计较什么?她自幼丧母,无人管教,泼皮破落户儿,你没听说吗,丧母长女不娶呢,想必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徐碧莲附和道:“不要为了这样的人失了咱们的身份,明日挑个礼物送过去,随便坐坐就走,不失礼就成。”
午间天气闷热,园子里罕有人走动,丫鬟婆子们手都扇断了,还是热的睡不着,索性弃了扇子,在外头凉棚树荫下闲扯聊天,聊的最多的,自然是中午缨络和紫霞大厨房吵架事件,这个事件就像乳酸菌倒进了牛奶,经过一中午的发酵,传的人竟皆知了。
两个都是有些地位的二等丫鬟,一个后起之秀,一个园里老人,从场面上看,缨络是胜者,低层的丫鬟婆子们平日受够了大丫鬟的气,心里很是敬佩缨络敢反抗紫霞,说,“她是园子的老人了,也不能无缘无故的欺负新人吧,说骂就吗,说打就打,这些副小姐呀也该受些教训了,不然哪有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活头。”
那些二等以上,有些地位威信的大丫鬟们也觉得紫霞此举不妥,“照照镜子瞧模样?她是什么意思?我们那个不是辛辛苦苦当差,得了主子的奖赏,一步步的升上来的?谁是因为长的标致呢?若真如此,以后升谁贬谁不用看资历、不用看勤快,也不考虑主子喜欢谁,长的最漂亮的直接升到一等得了。”
这些风言风语很快传开了,连大小主子也慢慢知晓,居然引发了一场人命官司,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且说凤鸣院有了新主,丫鬟婆子在昨日就将沈今竹带来的好几车箱笼一一打开,将东西归置到合适的地方,包括那个半旧的黑漆描金恭桶,沈今竹看着这些旧物,一种熟悉的安全感油然而生,午饭后,闻着熟悉被褥的味道,沈今竹美美睡了个午觉。
好的睡眠当然是无梦的,沈今竹被金钗轻轻叫醒了,“表小姐?表小姐?”
沈今竹闭着眼睛将身体缩在床后面,含含糊糊道:“什么事啊,我要睡觉,醒了再说。”
金钗说道:“有客人来瞧表小姐——已经申时(下午三点),该起床了。”
“啊!睡了那么久。”沈今竹猛地坐起来,揉揉眼睛,问道:“这么大热天,是谁要瞧我呀。”
金钗勾起帐子,服侍沈今竹起床,说道:“外头下雨了,凉快,是靖海侯府的大小姐来瞧表小姐——就是国公夫人的亲外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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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记得啦!从千里之外的晋江,带着弟弟坐海船跑到南京,引得魏国公和靖海侯世子在海上对轰打炮的吴敏嘛!
沈今竹赶紧利索的穿衣洗脸,好在她还是光头造型,不用梳头费时,匆匆跑出去见吴敏,得知吴敏在园子凉亭处喝茶看雨,冰糖撑着油布伞,将沈今竹送过去。
沈今竹脱下防水的木屐,走过去说道:“吴敏你来啦,真不好意思,我睡迷了,这个时辰都没醒,怠慢了。”
吴敏穿着素衣白裙,如凉亭旁绽放的栀子花般,她说道:“你今日乔迁新居,应是累了,多睡会实属平常,是我冒失了。本该等你休息好了,明日再来的,只是家母忌日将至,我明日一早便要和弟弟一起去寺里抄经祈福,约十日方回,所以提前将乔迁之礼给你送来。”
吴敏比沈今竹大两岁,但是论辈分却是晚辈,沈今竹叫她直呼自己名字即可,所以吴敏和沈今竹现在你我相称。
吴敏送的礼物是一套二色套印版本的《唐诗》,一共有五本,厚厚的装在一个书匣子里。印刷术到了明朝,不再是一股脑的黑色油墨了,有书坊用二色、三色,甚至六色来套印图书,二色套印大多用红色和黑色,所以也成为朱墨本,这本《唐诗》就是朱墨本,黑色是诗,红色是注释,一目了然,很是精致。连沈今竹这种熊孩子都翻看了几页,很是喜欢,叠声道谢。
不过此时,沈今竹的注意力不在书上,她合上书本放了回去,低声说道:“说起来,我母亲的忌日也快到了呢。”
“哦?”吴敏也听说过,沈今竹和李贤君一样,都是母亲生产时血崩而亡,出生便没有了娘,但并不知具体的日期,“你母亲忌日在何时?”
沈今竹咬了咬唇,说道:“七月十五,中元节。”
中元节就是鬼节,据说这一天阎王打开了鬼门关,群鬼在人间游荡,沈今竹偏偏在这日出生,母亲撒手人寰,很是邪门,有下人谣传说沈今竹不祥,命硬,克父母性命,被沈老太太知道了,大发雷霆,乱棍赶出去了。沈家人当然不会提此事,但是去年沈今竹去了京城,没有祖母的刻意保护,这种风言风语听了不少,偏偏还不能为此发火,沈今竹脾气开始有些狠戾古怪起来,回来也没和祖母提这事,今天吴敏说要去寺庙小住抄经为亡母祈福,心里不禁有些触动。
吴敏说道:“我母亲的忌日是七月十八。”
吴敏走到凉亭边上,伸出一段皓腕,接着屋檐流下的雨水,喃喃道:“那天,也下着雨呢。”
靖海侯世子夫人去世时,吴敏五岁,已经记事了。沈今竹走到吴敏身边,说道:“祖母说,母亲生我时,天气很是闷热,我出生后不久,电闪雷鸣的,下了整整一夜雨。”
雨帘下,两个少女对空惆怅。
入夜,临睡前,沈今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穿着寝衣去了书房,在书案上铺开一大张作画用的宣纸,蘸饱了墨汁开始画画,她平日只是读书写字,在沈佩兰的指导下略懂棋艺,但是从未射猎过画画,画面当然是惨不忍睹,隐约是个人形。
一旁磨墨的冰糖有些忍俊不禁,问道:“表小姐,你画的是谁?”
沈今竹继续鬼画符,“你猜,像谁?”
冰糖左看右看,说道:“倒有些像捉鬼的钟馗。”
沈今竹笔触一顿,小脸微红,胡乱点了几下,完成,要掌灯的金钗帮忙扇风吹干墨汁。当宝贝似的叠好,拿到卧房塞到枕头底下。
冰糖更加断定是钟馗了,中元节不是快到了么,群魔乱舞的,估摸是表小姐有些害怕,自己画了个钟馗辟邪,还真是小孩性情,只不过钟馗不都是贴在门上么?放在枕头下是什么意思?
冰糖放下蚊帐,沈今竹突然觉得好像下午少了什么,想了想,问道:“怎么一下午都没见着缨络?”
今日是冰糖值夜,正欲走到隔间耳房里休息,听沈今竹的问话,冰糖平静的说道:“福嬷嬷有事找她,估摸是给四夫人捶腿吧。”
冰糖暗想:福嬷嬷找她能有什么事?肯定是今天中午大厨房和三房紫霞冲突的事情吧,没想到缨络灶下婢出身,行事说话倒有些见识,以后断然不能小瞧了她。
“不早了,表小姐早点休息吧,晚上若是要起夜喝水什么的,拉一拉床头的铜环,有一根线连着耳房的铃铛,我听到声就过来伺候小姐。”
“晓得了,冰糖姐姐好生睡就是,我很少起夜的,一觉到天亮呢,都睡吧。”沈今竹说着,眼睛却睁的大大的,约过了一盏茶时间,沈今竹踢开被子,将枕头下的图画展开,铺在床上,图画上的“钟馗”面目狰狞,可沈今竹看着“钟馗”的目光却越来越温柔,最后她躺在画上,蜷缩起身体,就像藏在母亲肚里的胎儿,她的身体越缩越紧,似乎这样就能离画中的人更近一些。
“娘。”睡在画上的女孩呓语道,“等我上了学,就请教先生学画画,把你画的好看些,才不是钟馗呢。”
子夜,窗外依旧凄凄沥沥下着雨,沈今竹睡熟了,因没盖薄被,有些冷,她下意思的将宣纸卷在身上,这宣纸那经得起这样折腾?沈今竹翻了几次身,便扯的七零八落了,一双惨白的手悄无声息的拨开蚊帐,将团在床尾的被子摊开,盖在沈今竹身上,有了温暖,沈今竹睡姿渐渐平稳下来,这双手隔着薄被轻柔的抚摸着她,蓦地,双手伸向今竹的咽喉狠狠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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