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去给皇上请安吧,殿下一心要得到之物,要干成之事,天下无人能挡。”惊澜道,深深一揖告退。
昭怀独立月下,想来满心不是滋味。那淡淡的苦涩,难言的心情。
只记得惊澜最后一句话嘱咐他去看望父皇,想来这话才是要紧。
以往父皇病重,多是要他在身边端汤药伺候,如今父皇卧病却不肯见他。
思忖片刻,总觉不妥,便吩咐人引路,去父皇的寝宫求见。
清辉万里,殿宇无声伫立寒夜。
昭怀带了亲随,一路行过层层宫门,去往父皇寝宫。
殿外迎面一行绛红灯笼由远飘近,一身藕色罗裙的宫娥们见是他纷纷下跪请安,齐呼着:“锦王殿下千千岁。”
“父皇可曾安歇?”他迫不及待地问,为首的宫娥应道:“皇上才吃过汤药,睡下了。”昭怀见是母妃身边的宫女小环,三年不见,这小丫头如今出落得端庄大方,看一身装束似也是高升了。忍不住陪笑了问:“娘娘可曾歇息?”
心想不见父皇,见了母妃问上几句也是好的,离别数载,心里颇是想念,只是他一回京,母妃已是在父皇病榻前伺候,也无暇得见。
小环嫣然一笑掩口道:“殿下的话问得有趣。”
身后的小宫娥们更是忍俊不禁。
昭怀立了片刻,试探问:“娘娘凤体可还安泰?”
小环应道:“娘娘玉体安康。傍晚时还弹了支曲子给皇上排忧解烦呢。”
昭怀平日同母妃身边的宫娥们厮混得熟,便拿出昔日的神色亲近的问:“父皇还有兴致听娘娘弹曲儿?”
不等小环开口,一旁的宫娥素雨快言快语道:“还不是国舅夫人来哭哭啼啼的闹了一番,偏偏说什么国舅爷死得冤枉,说是遭人算计,要皇上报仇雪恨的。”
“素雨!作死呢。”小环骂,杏眼含愠。
这些宫娥的禁忌颇多,这叫素雨的宫娥他不认识,想是新来的,才如此不分轻重口无遮拦。
昭怀本想多问,却又生生咽下去到嘴边的话,怅然望了夜幕下庄严的殿庑,叩头离去。
回府的一路上,都在记挂着素雨透露的那句话,心里七上八下。
春晓在闺阁弹琴,她在昭怀的坚持下来到京城,母亲却留在了锦州。
京城中,驸马府一如往昔,她抚琴对月,一曲又一曲,长夜孤寂,她举头望着纱幕外落红成阵。
“这曲《猗兰操》果然弹得果然别具神韵。”
春晓惊得回身,见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一位帷帽锦裘的女子,她惊得起身下拜:“民女参加荣妃娘娘。”
那纤柔的手扶起她,帷纱打开,嫣然含笑,啧啧叹道:“好个可人儿,难得麟儿对你牵肠挂肚。”
春晓低头,心里暗想,如何荣妃深更半夜前来,是来会她?所为何事?定然同昭怀相关。否则什么事能劳动荣妃娘娘的大驾。
“你是个聪颖的姑娘,定然猜出八九分本宫的来意。皇上和三殿下都夸赞你机智过人,是女中诸葛。”拉了春晓在一旁坐下,细细打量她道:“只可惜为了那孽障,你受了不少的苦。”
春晓倒是为此话大惊,天下的娘亲都疼惜自己的子女,荣妃反说是她为了昭怀受苦,一时间没了应对的言语,只诧异的望她,目光又迅然逃避。
“麟儿这么大,还是孩子般的性子,任性肆意得很。有时见皇上教训得狠了,本宫这心疼如刀绞,可转念一想,皇上竟是为了他好。这小鹰,你若为了疼惜它一味的纠缠绑缚在身边,便成了家禽,再没个上天的机会,怕有朝一日,它幡然醒悟后自己都鄙视自己,痛苦不堪。”荣妃揉弄着春晓的手说:“本宫看你是个明白的孩子,昭怀不会看错人。若你心里真个有他,也不必再乎什么名分,是吗?要看你心里究竟是爱他,还是爱那浮名?”
那双眼睛含笑,温暖如旭日,却似有两道利箭飞出直戳她心头。
荣妃娘娘便是为此而来?难道是劝她甘心为妾嫁与昭怀,那昭怀现在何处?
“我去见他,横竖是要面对,既然已是官子,胜负已定,怕输赢不过如此而已。”昭怀回府听说此事,料定是父皇的主张,父皇不喜欢春晓,极力在阻隔。
“三年,步步为营只待这一招,如何‘输赢不过如此’?”她问,满心的责怪。
“君子之约,殿下忘记了不成?”她笑吟吟的问。
“春晓,那万丈荣光的宝座和真真实实眼前的我,你到底要哪个?”他忽然问。
“好没趣的话。”春晓一笑,“自然都要。”
她付出的太多,被夺去的太多,她定然要争回,一丝一毫都不肯让步。
他执了她冰冷的手,她却侧头不去望他。
“我知道你的苦,你娘的命运,终身的期待,十余载的屈辱,还有惊澜的离去,还有可怜的珊瑚,我懂你,就像看清自己。”昭怀喃喃道,“我再不怕他,他唯一能用来要挟我的,只有你。”那双手握紧,有力。
“我定不负你,若是你果真誓不为妾,那昭怀情愿同你隐居乡野,成全那正室之名给你。”他话语坚决。她却内心矛盾,这眼前的幸福,眼前唾手可得。
“殿下,肖博恩回来了,几次来求见殿下不得,就来寻我。”春晓忽然记起,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说:“他让我代为还给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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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死?”昭怀惊得目瞪口呆。
春晓点点头:“我也吓得不知他是人是鬼,但他哈口气果然是热的。他没有死在乱军中。
“可是,国舅……”昭怀心底升腾起一阵冰意。
“国舅如何了?”春晓好奇的问。
昭怀摇摇头说:“有人说,他去救国舅,死于非命。”
“肖博恩说,他的队伍行进中山洪冲路,又遇到突厥兵,被生生擒去了突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跋山涉水才逃回,路上就听说国舅爷被突厥兵所杀……”春晓面带忧虑。
“肖博恩,人呢?”昭怀问。
“去了。”春晓道,“本是在六法莲花寺藏身,可一早就走了,不知去向,小沙弥说,施舍了许多香火钱,就赶路走了。”
昭怀脸色大变,张张口,却说不出话。
许久,才说一句:“你该留住他。”
春晓审视他的面色,目光中渐渐带出惊惧,低声问:“莫不是国舅之死……”
“突厥所为,意料之外。”昭怀说,脸色惨白,话音镇定自若。昭怀,果然是他,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是个手段狠辣的,她小觑了他。
四面相对,昭怀的目光如冰封,牙关颤抖,那目光交接中,心照不宣。
春晓心领神会,二人在月下兀立良久。
第二日,昭怀进宫,迎面是温公公笑脸相迎。
“伯公,父皇如何不肯见昭怀?可是昭怀处事哪里不妥,惹了父皇龙颜大怒?”昭怀小心翼翼的猜测,那份深情反没了庆功宴上优雅稳重的举止,又仿佛是那三年前的三皇子。
温公公在皇上身边多年,自然是识得眉眼高低的,如今太子地位岌岌可危,这储君的不贰人选便是昭怀。昔日温公公曾追随皇后,对太子昭怿诸多偏护,三年前凤州一案,他也少不得推波助澜帮昭怿,反而对昭怀多了几分落井下石。
昔日的锦王怕是吃回亏,学些乖,才在一番挣扎折磨后低头喊他“伯公”,也不论是否情愿,但昭怀总算识时务低头于他这皇上身边的红人。如今,时过境迁,是他要去极力巴结这位少主了。
温如行左右看看,示意宫娥太监退下,低声道:“皇上因何不见殿下,奴才不得而知。只是殿下这人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即便有些小眚,也不碍这收复京城的功勋卓著,皇上如何会怪罪呢。这些日皇上每每念起国舅昔日的君臣之恩,就心绞痛,难过之极。荣妃娘娘这些日在左右不离的伺候呢。”
昭怀叹息道:“父皇不肯见昭怀,总是昭怀的不孝,昭怀就跪在这里等候,直到父皇肯召见。”说罢一撩袍襟长跪不起。
“啊,三殿下,殿下这,万万不可,皇上那边…… ”温公公正在制止,却闻一阵淡香飘来,一队体态婀娜的宫娥引了雍容大方的荣妃款款而至。
“娘?”昭怀目露惊喜,慌忙直了身子叩首道:“母妃在上,孩儿昭怀大礼叩拜。”
荣妃只远远看他一眼,无奈的深呼一口气,摇头而去。
“娘,娘!”昭怀跪行几步却无法追上,见母妃在殿门回首望他一眼,在宫娥的簇拥下进了寝宫,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无限牵挂无法表述,还含了无尽的担忧。
昭怀望一眼温公公,似知凶多吉少,心里那份隐隐的担忧更甚。
殿里弥漫着呛鼻的药气,苦涩的气息挥之不去。
他就静静跪在寝帐外,隔了那道杏黄色纱幔偷眼望静卧在龙床上的父皇,那张不怒自威的面颊,两道浓墨勾勒般的眉,胆战心寒泛自心底,揉揉生痛的膝盖,可怜巴巴的仰头望一眼温公公,满脸的委屈。
不知跪了多时,心里的焦躁不安化作莫名的恐惧,周身似在寒颤,这时太医来了。
老太医望他一眼,轻轻颌首似是请安,凑到龙床外请脉。昭怀目不转睛地望着太医手中那根微微颤动的红丝线,眼见了太医退出重幕外对温公公道:“陛下忧思过甚,肝火不泄,老臣还是开副通气舒肝的药方。”
温公公却扫了眼昭怀温笑的应道:“这倒也不必,陛下的三味真火总有顶开炼丹炉冲出的那刻。”
皇上醒来,昭怀忙去身边伺候,父皇也不看他,闭目养神,滚热的绸巾敷面,许久才问他:“锦王辛苦了?”
昭怀惊得无言以对,不想父皇如此开口,若是依了官话去应答,又似生疏敷衍了,若是答,又如何的答?
于是涎个脸笑笑道:“儿臣不过是替父皇分忧,为人臣子的本分,理应如此。”
心里还在盘算,不知父皇如何出招。
“温如行,那稀罕物拿来给锦王过目。”
温公公应了声下去,不多时进来两名御林军,神色肃穆,拎一只朱漆木桶来到近前,砰的一声置地,搁置在他眼前。
惊得昭怀好奇的目光询问着望着父皇,见父皇指指木桶示意他打开,不发一言。他又狐疑的望一眼温公公。温公公唇角抽搐片刻,扭过头去。
“打开!”皇上吩咐。
昭怀徐徐揭开桶盖,一股血腥气扑鼻,他向后闪闪身子,久经沙场刀口舔血的经历让他一眼看清黑洞洞的一堆毛发。
只在瞬间,他周身的汗毛立起,不必看就想到是什么。
人头。
“父……父皇。”昭怀讪讪的望了父皇,手在颤抖。
“捧出来!”厉声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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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何人的人头?父皇如此动怒。昭怀心知几分不祥,牙关打颤,在父皇的逼视下还是一把抓了那发髻将血淋淋的人头提出。
恶臭的气味扑鼻,他想干呕,手一抖噗通一声人头落回桶中,整颗心都在噗通乱跳,惊魂未定,只瞬间却应看清那张面孔,心里有了几分着落,伏跪在地不语。
“你可认得他?”皇上问。
“儿臣麾下武官肖博恩。”昭怀颤声应道,惊悚过后,魂魄未定。
温公公吩咐御林军抬走木桶,打水为昭怀净手后,也随了退下。
“父皇,肖博恩被何人所杀?”昭怀壮了胆问,心里也掂量出八九分。
皇上打量他,那目光中带了深不可测的笑意。
不言自明。
昭怀急得劈声道:“父皇不该斩杀肖博恩,若杀便杀孩儿就是,肖博恩忠心为主。”
“你是该杀,只是杀了你这孽障,何人做大乾国储君?你处心积虑,莫非就觊觎于此?”那话音冷冷的,含了嘲讽。
昭怀急得望着那汉玉地砖上拖出丈许的血线,懊恼道:“父皇只道出一半,孩儿是处心积虑,却无心什么储君之位,无非是要在父皇心中争个公道,争个一席之地。如今孩儿知错了,可是肖博恩无辜受戮,孩儿愧对了他。”
看昭怀急恼的样子,皇上哼了一声道:“养只鹰当作了鸟儿,长大了毕竟要啄人。看来不剪断它的爪,拔去它的喙,不知何时何日还要伤人?”
昭怀揉揉头,深抿了唇,望去父皇的目光满是委屈。
“孩儿只是棋输一着,不想螳螂捕蝉,‘皇上’在后,孩儿自愧不如。真正要国舅爷死的,便是父皇,却还在此将计就计看了昭怀在布局唱戏。昭怀回朝,见满京城飘白祭奠国舅就觉出几分异样,知肖博恩失手,就在推测其中的奥秘。偌大的朝堂,除去了昭怀同国舅有仇隙,更有何人忌惮国舅爷?堂堂大乾国落于外戚之手,开国重臣把持军机,舞弊结党,父皇圣明,岂能坐视不理?父皇在乎的,不过是史册千秋的褒贬,不想继朱雀门后再有血光之笔遗留‘斩杀开国重臣’之恶名流传后世。只是昭怀昔日年少气盛,才真信了君侧蒙尘,一心要清君侧,振朝纲,急于一时,平白吃去多少苦头。如今再看满朝之上,一场看似惊险的刀兵动荡过后,即掩盖了大乾国数年饥馑旱涝之灾,又无伤国之大体,反令朝野上下同仇敌忾一心了。如今国舅之死,还死得其所,落个千秋的美名,继续凌云阁留名,荫及子孙,也是父皇仁慈。千古英明之帝,莫过于父皇了。孩儿何德何能,无非父皇棋盘中一枚棋子,拼却些皮肉之苦,伤心之痛,成就父皇千秋基业而已。”
听了昭怀昂昂的言语,本该是慷慨陈词,在他口中却添了几分稚气的戏谑口吻。
皇上捶了腿呵呵的笑,笑罢问他:“难得我儿一片孝心,不成全你这忠孝之名,反是父皇负了你一片心。皮肉之苦,伤心之痛,呵呵。窃钩者贼,窃国者诸侯。”
旋即脸色一沉,吩咐道:“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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