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回到绣楼,她泪水涔涔而下,仿佛噩梦一般。怎么会是惊澜?过了许久,翡翠偷声提醒:“小姐,澜公子立在庭院里,许久了。”
春晓从帘隙中顺了翡翠手指方向向楼下望去,果然细语濛濛中,聂惊澜立在庭院,他一袭青衫,瘦如孤鹤,焦灼的目光仰头望着她楼上的方向。春晓慌得放下帷帘,咬了唇恨意难平。他聂惊澜敢说对今日的事儿果然事先一无所知?
夜色暗淡,雨意未减,翡翠珊瑚纷纷在劝:“小姐,澜公子都在雨中站了大半日了,若冻出个好歹可如何是好呀?”
“小姐,说句话吧,什么气也该消了,若传出去,也不好听呀。”
春晓心里恨意难平,淡淡吩咐:“去,去请二小姐来。就是澜公子在我庭院里看鸟儿筑巢,扭了脖颈,不得动弹了。”
“小姐!”翡翠责怪道,“这又是何苦?”
“去!”春晓执拗道。
翡翠下楼,想是同惊澜说了什么,惊澜落寞而去。春晓再去看楼下,只剩一地落花残红扑洒在碎石小径,雨中的丁香树在沉沉欲坠的发抖。她心里忽生一股凄凉,太子阴险,或者惊澜也是被逼无奈,或者惊澜真是被蒙蔽,有难言之隐?或是惊澜不曾料到太子对她非礼。
她极力不去想惊澜,不去想太子那丑恶的嘴脸。她心里忽生出个念头,如此衣冠禽兽若是日后当了皇帝,大乾国可真是没指望了。莫不是皇上也瞎了眼?相比之下,锦王昭怀年少率性,却是一片赤子之心令人钦佩。锦王,他哪点不如太子呢?她寻思,怕是锦王同她一样,毁在一个命数上,庶出之子,纵然天大的本领才华也是身份低人一头。太子有皇后国舅一党撑腰,又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就是一无建树,日后也是平平安安的继承大统。只是,他失德的事儿被锦王所查出,所以他急于灭口,更怕地位被动摇。
账簿?春晓忽然记起那杀手锏,太子贪赃枉法的证据,她不能丢。她不能让利剑握在太子手中,日后太子登基,她只能任其鱼肉。那如今,她该如何是好呢?昭怀,对,锦王昭怀,如果赌赢这最后一盘棋,求得活路,她必须扶一方去打一方。若要搬倒太子,她只能同昭怀联手。
春晓侧头望窗外,已是阴雨绵绵。木樨树叶被洗得油绿欲滴,便是那墙角的一株婆娑花叶的海棠树也被雨打得落英缤纷,乱红满地。她不安的摸摸藏回怀中的账簿。想到昭怀,她便觉得一阵心碎,也不知他那夜落难一顿板子后,如今落魄成什么样子。
天潢贵胄,一夕落魄如此。若不是她不慎碰倒了那口柴房里的锅,若不是为了救她,昭怀也不会如此受了这番屈辱折磨。心里有愧,她不由起身。先打发了翡翠下楼去添香,自己就顺手将账簿扔入一只案子脚儿的美人肩胆瓶内。那才被抄检过的地方,反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爽风小筑。雨打竹叶萧瑟作响。
仆人们进进出出,一张张油纸伞交错行过,人人面色惶然紧张。春晓看出一丝不祥,正在奇怪,便一眼看到了匆匆跑来的小妹菡萏。菡萏似没有看到她,一头大汗,直奔了竹林边而去,那墨绿的袍子肥胖的身影迎上来,是九一公公。出了什么事儿?春晓心里纳罕。
菡萏惊惶道:“府里上下都寻遍了,也不见三殿下的踪影。”
九一公公跺脚抱怨着:“殿下这性子呀,怎么的,这不是以卵击石吗?皇上恼了,气头上打几下,他也不该就……”
昭怀去了哪里?见春晓近前,九一公公仿佛遇到了救星,忙道:“三小姐,三小姐来得正好,可能派几名丫鬟婆子四下寻寻我们三殿下。也不知哥儿这心高气傲的,赌气跑去了哪里?”
“若皇上得知三殿下对受责一事多有不满,赌气闹事,定不轻饶。只是三殿下拖着一身伤,更是在这雨天,他能去了哪里?”九一公公急恼的落泪。“公公再好生想想,殿下卧床养伤,好端端的如何就赌气出走了?”春晓循循善诱般寻找线索。
九一公公揉揉眼痛心道:“这一早,温公公来传三殿下去给皇上谢恩请罪,老奴是好说歹说的,才架了三殿下前去。谁想皇上也在气头上,来往的宾客多,就让殿下在廊子下跪了一个多时辰,终究是没传见。”
“谢恩?”春晓一阵迟疑,幡然领悟,宫里的规矩,皇上赐打,这被打的人还是要去卑躬屈膝的叩谢皇上赏的这顿好打,听来讽刺。这来来往往的人该如何的奚落嘲笑昭怀?春晓只觉一阵心寒,皇上就是气恼昭怀,也不该如此折辱他。即便无了君臣义,总该有父子情吧?若他是昭怀,也定然要气死了。
“这不是欺负人吗?没空儿见,那传殿下去做什么?让来来往往的客人看笑话呀?”菡萏进来气恼不平道。
“殿下,他就跪在雨地里,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头。他起身掉头就跑,跌跌撞撞的,如受惊的小马驹……老奴,追也追不上,就看他左转右撞的,就不见了踪影。老奴就寻呀,这驸马府上上下下能寻的地方寻了两遍,都不见人影呀。殿下他,他可不要……”九一公公说着,老泪纵横,眉眼都纠结去一处,束手无助的样子,跺脚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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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丁说,不曾见三皇子出府,可他究竟躲去了何处?”
春晓一阵落寞,这偌大的府宅,可去哪里寻他?
“公公莫急,殿下心里堵得难过,或是躲去个无人的地方清静去了。”春晓好言安慰, “菡萏,走,随我去寻寻看。”春晓吩咐菡萏撑开油绸伞,转身欲出。九一公公急得提醒着:“不要声张,不要传去皇上耳中!”
恰这时,几名小太监惊骇的奔来,噗通跪地哭道:“干爹,干爹,”
“哭什么,殿下呢?”九一公公急切地追问。
小太监们捧起一条水浸的白纱,仔细看,可不是昭怀的鲛绡披风吗?春晓愕然问:“哪里寻到了?”
“说呀!”九一公公催促。
“是,是在……河边,涵虚馆外的河边灌木上拾到的。”小太监悲悲戚戚,吓得周身发抖。菡萏急得泪眼朦胧,“姐姐,三殿下他,他该不会想不开,他……”春晓的心头一紧,忽然记起那枚菡萏拾得的昭怀丢弃的那枚名贵的鲛珠,那人人尽知的昭怀的命根子,竟然被丢落在沟渠。莫不是,他已心死?
春晓心头一沉,菡萏已拔腿向外奔去,春晓呼唤着她紧随。
细雨,湖面满是涟漪,不见人影。九曲朱栏桥旁的堤岸上两只仙鹤躲在芭蕉树下剔毛避雨。
湖心揽月阁,风雨中那片鲛绡霓彩挂在阁上沾雨沉沉的翻飞。一夜短兵交接,竟然忘记了这宝贝,还挂在这里沐风栉雨,可是暴殄天物了。
她茫然向水阁去,举着那枚油绿的芭蕉叶,听着雨声簌簌,却是满心落寞。干戈寥落四周星的战后沙场,留下的是一片凄惨悲凉。
昨夜那曲雄浑高亢的《秦王破阵乐》仍飘荡耳边不散,石桥上似见昭怀舞剑那矫捷英挺的身姿,只是一场雨,曲终人散,胜败到头来都是一种凄凉。她将冰凉的指尖探去面颊,余光扫过湖面,扫过水阁,却忽见栏杆外飘飞的雪白袍襟一角。有人?
水阁,朱栏,地下倚栏坐着一人。
“殿下!”春晓喃喃一声唤,又惊又喜,疾步上前。
风掀起他一头令人钦羡的长发,他抱膝靠在栏杆旁发愣,一双美目幽深中透出凄凉,呆滞的目光停留在水面。他如今一袭素白色广袖麻衫取代平日那绣有张牙舞爪金色麒麟图案的锦袍,淡青色的丝绦系在腰间,严谨齐整的装束一丝不苟,别有一番江湖高士的风度。头顶束发是冻玉簪,一头乌缎长发轻绾垂散脑后,垂了眸,目光倦怠中有几分懒散,却依旧不改那份高贵从容,一手托了额头半倚栏杆,沉滞的声音断断续续道:“冤家路窄,又遇到表妹。昨夜,谢过了!”他高高拱拱手,春晓却心生几分凄楚。她也提了裙襟席地而坐,静静打量他说:“若不是为春晓姐妹,殿下也不会遭此连累。”
他抬眼望春晓,茶白色罗裙高高束着,柳芽黄轻罗小衫绣着细碎小白花,春晓一身素雅的身姿在雨幕中,倒令人赏心悦目。
诧异后,他自嘲的一笑,人前的华美坚强,那份掩饰了痛楚的从容,不让人轻慢了去。
“疾风下劲草先折,殿下的性子,太过倔强了。”春晓和声劝道。
“莫再尊我殿下,如今昭怀是庶民,一无所有。”他沙哑的声音道。
“庶民,也是皇子。皇上不过一时之气,”
昭怀轻笑着摇头,“无情莫过帝王家,你不懂。”
春晓沉吟片刻,寻味他的话语,温婉劝道:“人在棋局前,输赢难免。赢棋固然扬眉吐气,可输棋时笑对胜败的气概更显大家本色。”
“输了?”他自嘲的一笑,徐徐摇头道,“表妹小看昭怀了,昭怀手中还有一枚子,吓出来地动山摇。”
春晓心头一动,似听出些端倪。
“表妹,琴在哪里?”他吃力的问,他挪动身子。一阵沉默,春晓明白他的用意,那账簿。
她道:“这越是珍贵的物就越令人不放心,随身带了是不妥。一路走来,还怕这琴摔断了弦,伤在何处,凤沼内的音色都错乱。”彼此心知肚明。
这片容身之地,也非他所有,那炙手的火种就要捧在他手中,那团熊熊的火即刻就要燃起,就如眼前颜色惨烈刺眼的帘幕,一片猩红。
他话音带笑,虚弱痛苦中仍不忘促狭,春晓心头一阵绞痛,他的痛,他心中无边的折磨和煎熬。如此高傲自矜之人,仿佛目睹一只折翼的雏鹰在暴风雨间奋力的翱翔。
“此地,必有一场血光之灾。输赢不过在一子间。”昭怀道,满是自信的话,“本王手中尚有一子,还有一步必胜的险棋可走。这一子,如那日在缀锦阁见表妹那盘残局,那胜负,不过一子间……”令春晓听出些舍生取义的味道,虽然她将信将疑,反立时不安起来。忙劝道:“殿下,殿下的苦心,殿下的委屈,春晓心知肚明,想皇上也是心知肚明,不过情势所逼,许多事不得已而为之。眼前胜负又如何,殿下还是长远计较为好。”
昭怀如今被贬为庶人,落入凡尘,得罪满朝权贵,翻身又是谈何容易?
他面颊上那抹笑意惨烈,静静的望着她。
他却看她,淡然一笑,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道:“有劳表妹了,只是表妹此琴,若不嫌弃,可否借与在下赏玩,日后定当归还。”他在讨要那本账簿。
他笑着,露出几分孩子的稚气:“此子一落,天翻地覆。皇上,昭怀知他,正如他知昭怀的心,除非破釜沉舟,逼不到他痛下狠手。”那声音凝重,轻柔却不减锐气,依旧是昔日运筹帷幄的锦王昭怀。
“殿下!”春晓激动道,“殿下保重身子要紧,留得青山在,自有砍柴时,殿下此刻不必心思过重,看淡些吧……”
“表妹速速离开此地吧,远走他乡也好。聂惊澜,他远非你看到的一尘不染。”春晓心头一惊,正在寻味这话露出诧异。昭怀已是淡然一笑,决绝道:“玉石俱焚,也是一种完美。”
“殿下,不可!”春晓惊声制止,擒住她的手却一颤,温煦的声音宽慰:“走吧,日后清明,沧流河上,抚琴一曲《猗兰操》,算是记得曾有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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