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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骄横皇子
    桐音馆。

    庭院并不大,却是清净雅致。锦王昭怀推开轩窗,半掩晨曦的桐树,半分书气的梨树,半卷墨色的芭蕉,陈年暗色的青苔未退,新绿才吐,就被几场入春的大雪压了回去。凹凸有致的太湖石拥了一汪碧水,春江水暖,一群寒鸭戏水,涟漪阵阵荡开,偶尔一两只扑腾着寒冬未展的翅膀,扑楞楞飞去湖心岛屿。

    锦王昭怀一领质地松垂的折领青色丝缎缺胯袍,罩了件牙色的鹤氅,闲然的神态反似官宦人家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他手中揉碎些糕点果子,投向河里,霰雪般飘洒而下,惹来一群绿头鸭争先恐后夺食,挤作一团。

    “殿下,贪污赈粮的涉案官员现已查清,这涉案的孙太尉……”几名官员列在一旁小心谨慎的禀告,目光偷窥了锦王的神色,诚惶诚恐。

    “此案不是早已了结?”昭怀并未回身,淡然答着,朝阳温煦洒在美玉般俊朗的面颊一侧,却毫无温度。

    官员含糊着:“其余涉案的主犯都依例问斩,只是这孙太尉的姐姐是郑王爷的乳娘,是否要请示皇上圣裁为是?”

    “圣裁?处处须得圣裁,皇上赐尚方宝剑派这钦差何用?”昭怀的声音扬高拖长,透出几分不耐烦道,“依大乾国律,当如何定罪,这还用问本王吗?于大人是丙寅年间的进士,自然比本王更精通律法。”昭怀心里暗恨,朝廷上下的这帮大臣,各个明哲保身仰人鼻息。遇到事儿不想得罪人,便去请皇上“圣裁”,这恶人本不需他们去当的。

    “这……”于大人深深揩把额头的汗,艰难的从牙关挤出几个字,“是,下官这便去办,只是可否从‘斩立决’开恩做‘斩监候’?”

    斩监候?候着犯官使银子上下活动卖命,各取所需吗?昭怀心里暗骂。

    一旁的苏全忠一直能没插空向锦王开口,不厌烦的接口训斥于大人:“于大人糊涂了,殿下的意思还不明白吗?不是殿下要你如何,是大乾国的律法要你如何。”

    “是,是……如此,这昭示凤州百姓的榜文,还请殿下过目。”于大人讲袖中准备好的榜文中的一副恭谨递上。昭怀倚了阑干喂鱼,也不回身,随口道:“不必了,于大人用心去为圣上办差就是,主旨不差,措辞用字的小事就不须计较琢磨了。”

    官员们诺诺退下,转出来庭院,在女墙外擦把冷汗面面相觑,虽然是少年钦差,可也不得半分马虎。于大人叹口气骂:“神气得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鸟,以为是龙种便了不得了?”

    身旁一络腮胡的官员小声道:“于大人小心隔墙有耳,还是快快遣人去给宫里送信吧。”

    湖边,苏全忠摩拳擦掌焦躁道:“殿下,这口窝囊气,老苏咽不下去!难不成眼睁睁见了明至仁将金砖借了棺椁从我们眼皮下送出城销赃毁证?这功亏一篑呀!”

    昭怀面容上露出似是而非的浅笑,只凝神观赏寒鸭,眸光里隐着几分清寒,愈显幽深难测。他手中揉得细碎的食物尽数抛去水里,掸掸空手,逗趣般反问:“本王金冠上一枚珠子落水,被这群鸭子中的一只误食了去,也不知是哪一只给吃了去,难不成让本王把这群鸭子一一开膛破肚的查验吗?”

    一句话苏全忠语塞,他自幼追随在锦王左右,一道长大,手足兄弟一般话语从无遮拦,信口问:“老苏没有殿下足智多谋,只是不能就此不查了!”

    “苏呆子,苏呆子,难怪毛公喊你呆子,你便去想想明白再来同我说话。”昭怀转身就走,苏全忠尾随其后急得抓耳挠腮问:“哎呀,殿下就明示吧,我老苏憋屈得要死!平白的被个丫头作弄了去,俺老苏不服!”

    昭怀眼前不由浮现出那张斜睨他冷冷巧笑的面颊,看似文文弱弱,纤纤柔荑捂住胸口时小脸儿慌得如小鹿惶然不安,竟然也有临乱不惊抚琴退敌的镇定,真是小觑了她。

    名门佳丽见过无数,才情胜她的也不乏其人。

    他心里寻思,嘴里却大度道:“也难怪她,蝼蚁尚且贪生,她总不甘家门遭难自己也被连累。”

    他伸展双臂任小太监如意为他更衣,小心的系着右衽的赤金盘龙扣,又为他环扣上嵌了温玉翡翠的二色玉带,再仔细为他打理脑后那一头令人惊羡的乌墨般如瀑布流泻的及膝长发。

    锦王容貌俊美在京城闻名,也是个胜似掷果潘安般的美男。那主要是得益于他生母,那前朝皇帝的公主,当今皇上的宠妃荣妃娘娘的传承。昭怀五官精致,肌肤细腻,一双眸子清澈如一泓水漾在眼眸中,一个垂眸一个眼神都那么生动,偏偏他一笑时两个清浅的酒窝透出淡淡的傲气,却掩藏不出几分童稚之气。这张脸若生在女子身上,这才是羡煞红颜。但生在昭怀身上却丝毫不显阴柔。那是因为那两道像极了他父皇的眉骨微拢英挺的剑眉,高高的鼻梁,加之薄唇如纸深抿时唇角深镌的一抹坚定,都平添了几分男儿刚毅之色。天赋的骄傲令他自幼受宠,更有他那头后的长发,据说是钦天监请来天师扶乩,说这三皇子的发是本朝血脉覆盖了前朝,发为血余,人之根本,这实属大乾朝祥瑞之物。可是为了蓄养这头大乾朝祥瑞的头发,这碍事的头发令淘气的他自幼吃够了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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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爷肖毛公一袭鹤氅纶巾,挥了羽扇呵呵的笑了两声,掐了手指算算,点头道:“这十五箱金子,搜府那日并不曾离开驸马府。”

    “不可能,我老苏都要掘地三尺了也没见到金子的影儿!”

    肖毛公笑着摇头,徐徐道来:“金生水,这赃物应该是在水里。”

    “啊?在水里?我老苏这就带人去把他驸马府的水放干了去查。”苏全忠吃惊道。

    肖毛公的扇子敲敲他的头叹气说:“苏呆子,如今这金砖已经在棺材里,出城了。”

    苏全忠听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停的搔首,眼睛看看昭怀又看看肖毛公。

    “扣留了聂惊澜,驸马府一定乱了阵脚,打草惊蛇,这金砖肯定不敢安然的歇在城里。”

    “殿下英明。这鱼饵撒下,就看鱼是否上钩了。”

    “殿下,殿下,速速去领旨谢恩,皇上遣人为殿下送药来了。”奶公陆九一疾步而来,下巴上的赘肉一颠一颠的有趣。他麈尾一摇搭在臂弯,肥胖的身子跑得大腹一颤一颤,满头大汗,“老主子怕是听说哥儿这咳嗽的毛病又犯了,心疼的遣人八百里加急传驿送了药来了,马儿都跑得卧槽不起了。怎见这凤城就没几味治咳喘的药呢,倒是劳师动众了。”

    听了九一公公的话,他本该是受宠若惊,蒙皇上如此眷顾垂怜,只是昭怀本是带了几分轻笑道面积渐渐霜冷下来,透出纸白散了血色,手中把弄着腰间玉佩上的流苏穗子含糊道:“他竟是偏着他们的。”那言语中满是失望。

    “殿下,如何了?”如意脱口问,困惑不解。皇上最疼爱三殿下,宫中上下无人不知,如今殿下偶染小疾在外,皇上都要传驿送药来。

    肖毛公劝道:“殿下,领旨谢恩吧。为人君又为人父,圣上也不易。”言语中已猜出了几分不详。

    九一公公在为昭怀正金冠,他微微低头,冻玉发簪紧紧插入,两条金黄色的绶从耳际垂到胸前,一头黑缎般的长发流溢着乌金般的光彩从脑后垂到膝窝。

    “哥儿就不要闹了,都两日了,聂公子那边,快快放了他去吧。”九一公公试探道,目光接触,怜惜而责备的深望着他。

    宦官不得干预朝政,但九一公公深深为他担忧,恨不得脱口而出,又不能多说。

    昭怀却故作糊涂道:“这么好的园子,他聂惊澜又是风雅之士,在此逗留两日又何妨?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本王是在成全他。”

    他心里却愤愤不平。如今谗言如浪深,权贵们为自保争相诋毁他,父皇心里不知作何打算?昭怀疾步去前庭。

    传旨的小公公将一锦匣递给他说:“皇上吩咐过,殿下不必另行谢恩,这药殿下须得用心服用。”

    昭怀小心翼翼的打开锦匣,一层黄绫展开,一支暗褐色的药材平躺在里面,当归!他认得这味药材。心下一惊,面颊上的温意徐徐散去。

    昭怀细细查看,盒子内并没有夹带圣谕。

    他把弄着药,嘴角不由勾出几分嘲讽的笑,将药丢进锦盒中吩咐如意收了,只喃喃说:“都在逼我。”他牙关紧咬,那几个字只从牙缝挤出来一般。

    这当归是补血活血调经止痛之用,俨然不是对症下药的药材,如何此时此地送来“当归”,其意自明。

    “殿下,这当归可不是给女人吃了调理身子用的?”苏全忠这呆子都看出些不妥。

    “是皇上思儿心切,劝殿下‘当归’了。”肖毛公接道。

    这“当归”来得真快,父皇都要他罢手,若真是放手,岂不功亏一篑?更纵了这些贪赃枉法的贪官污吏皇亲国戚,那些太子和国舅爷的党羽。

    这打前阵前来到聂惊澜还带来父皇的草诏,要收回他手中的尚方宝剑命他见诏火速回宫。他焉能依他?谁不知他聂惊澜是太子哥哥的伴读,太子身边的智囊,左膀右臂,还颇得了皇上的宠信。

    昭怀心有不甘,满是犹豫:“便是欲归归不得,想归,奈何凤州百姓。”

    “殿下谬矣,殿下为人子,才为人臣。圣谕更是父命,马虎不得,从命吧。”肖毛公劝说着。

    急得苏全忠跺脚揉拳道:“等不及了,等不及了!长公主那伙进京告御状的权贵不得了什么免死金牌特赦手谕岂肯善罢甘休的回凤州?我们这案子可就前功尽弃了!”

    “殿下,谬矣。穷寇莫追!立功,而不居功,这才是为人臣子的道理。若是居功,难免就落个‘另有图谋’之嫌,若是殿下心如明月为君父分忧的义举被人诋毁成了假公济私另有所图,那就得不偿失了。殿下,皇上是真心珍惜殿下的。退吧!”肖毛公苦口婆心劝告,昭怀却寻思片刻眉宇飞扬道:

    “那边如今也必定是如坐针毡,这金砖是炙手的山芋,丢不得留不得,必急了毁脏灭迹。归是一定要归,也不在早晚一两日,只是我们的时日不多,手段要干净利落些了。”昭怀嘴角一提,露出难言的笑意,凄凉中反有几分从容执着。

    “殿下,时辰到了,车马齐备,该是出发了。”九一公公操着不慌不忙的口吻提醒昭怀要去福安老夫人府里拜望,肖毛公和苏全忠知趣的告辞退下。

    “哥儿,留步,老奴有一句话要讲。”九一公公眼里满是担忧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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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怀抿抿唇,恢复了几分顽皮,眸光一转,狡黠的一笑说:“不是时辰到了吗?边走边说吧。”

    甩弄着腰间的玉佩祥云结下的杏色流苏,拔腿就要走。

    “殿下!”九一公公沉声严厉的一声喝,平日奶公最是疼爱呵护他,虽然絮叨个不停喋喋不休惹的他心烦,但从未如此语气同他讲话。

    他停住步,徐徐转身,身后的小太监如意撇撇嘴,扮个鬼脸。

    “哥儿越大越有主意了,老奴的话怕也是听不进去了,可皇上的话总是要遵从的,当归,当归!殿下还不悬崖勒马吗?先是扣留了奉旨而来的聂大人,这又不理这‘当归’。”九一公公才开口,老泪反是落下,慌得昭怀没了主意,凑过去牵了奶公的袍袖说:“奶公莫慌,昭怀办妥了眼前的事就回京。”

    “哥儿,老奴眼见了哥儿呱呱坠地,从巴掌大一点的长得玉树临风成丁了。知道哥儿这心气高,才华过人,想成就一番事业,可是这事情不是如此做的呀。这得罪人的差事殿下一意孤行的接了,说什么总得有人替皇上办此事,可哥儿哪里斗得过这些人?”

    九一公公擦擦老泪道:“翅膀没长硬就想飞上天给皇上看看你上天的威风。都不看看天上都是些什么鸟儿?殿下迟早会被他们啄得遍体鳞伤跌得粉身碎骨的。”

    昭怀薄唇紧抿,垂了眸,靴尖在地上画圈,直到九一公公只剩一阵悲咽,泣不能言,他才咬了牙深吸一口气哄劝道:“奶公不必担心,昭怀心中有数就是。天上飞得什么鸟昭怀不必认得,只须记得父皇就是,横竖这差事也是父皇派的。”

    见昭怀心意已决,九一公公无奈道:“殿下有自己的主张,老奴的话就当做没讲过。殿下尽孝,老奴尽职,殿下在凤州的所作所为,笔笔件件老奴一一在《起居录》里记下就是,回宫呈给皇上定夺,就是交差了。”

    昭怀哭笑不得,知道奶公还在同他赌气,也公事公办起来。这如何是好?离京出来,他就如离了笼的鸟儿,哪里还顾了那许多繁文缛节礼数规矩,惹得奶公天天在他耳边叨念个不停。若是寻起他的不是之处,怕是信手拈来比比皆是,若都被奶公一一记录在册去禀告了父皇……他紧张得肉皮都绷紧,扯了九一公公的袖子低眉顺眼道:“奶公,昭怀在凤州,可是桩桩件件听奶公吩咐不敢造次的。”

    “听老奴的话?哥儿这身子骨弱,一入凤州又水土不服,累得虚火上身的,入夜就咳嗽个不停,药也不肯好好服用,这一清早就偷偷的从东市买来的蜜汁鹿肉背了人吃,全然不顾服药要忌荤腥生冷物。若是哥儿病倒在这凤州城,莫说皇上的差事无法办了,就是老奴也无法回京向皇上复命了。”

    昭怀心头一惊,他差了如意偷偷去买鹿肉吃竟然没逃过奶公的利眼。那令他嗅到味道就眼睛一亮精神抖擞的肉香,如意清晨偷偷摸来一包儿干荷叶草绳系的包裹,展开来,殷红的酱汁酱色的肉,用细竹片一剥松松的分开。夹起一块儿放去嘴里,味道香浓。自来了凤州,他就迷上南市一家老店的蜜汁烤鹿肉,无奈奶公看管得严,处处抬出父皇家法来挟制他,总是要偷偷摸摸的才能大快朵颐。

    “来人,将如意这奴才拖下去抽二十鞭子,狠狠打。”九一公公板起脸一声令下,反慌得昭怀急得跺脚拉了他衣袖央告:“奶公,这怪不得如意,是我一时嘴馋央告他去的,他也是从命,若是怪就怪昭怀罢了。”他神态如个小孩子。

    “老奴的话殿下是听不进了,皇上交给老奴手里的金龙鞭可是从未出匣,看来老奴也是辜负了老主子的重托,也该请出来见见天光了。”

    一句话昭怀惊得眉头一紧,他倒真险些忘记了奶公手里还有这父皇钦赐的“尚方宝剑”金龙鞭,那是父皇的家法。离京时当了他的面,父皇将金龙鞭的紫檀匣交给九一公公时,他还委实紧张过几日,不过时日长了,也就渐渐淡忘了。

    他鼻头一酸,满心的委屈涌上心来。

    离京前父皇的重托和期盼,赈灾平民乱,惩治贪官的夜不成寐,权贵们无中生有的弹劾诬陷,他在凤州办事如履薄冰,一桩棘手的皇差令他成了众叛亲离的孤臣孽子,如今奶公也责怪起他来。所幸赌气地拂袖转身回房,甩下句:“奶公尽管请出金龙鞭替父皇教训,昭怀哪里也不去了。”

    反是慌得如意俊俏的小脸都变了色,追拦住他挤眉弄眼直丢眼色,噗通跪地求道:“师父,要打就打如意吧。”

    三人正在争执,小太监赶来禀告:“殿下,驸马府送来一个锦囊,似是殿下丢失的命根子宝贝珠子。”

    昭怀一阵惊喜,接过那熟悉的明黄色锦囊,迫不及待的挤出里面的珠子,不觉一惊,旋即失望。

    “这不过是一枚寻常的棋子。”如意好奇地问,“咱们殿下的鲛珠呢?”

    小太监一脸懵懂的答:驸马府来人说,明府三公子约殿下在‘遏云轩’琴舍上的酒楼一会。”

    九一公公一脸诧异,寻思道:“长公主殿下的三公子才是个十二岁的娃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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