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帅爱销魂,月夜暗留香。
这句话在江湖上传了已有十余年,如今也算是无人不晓了。风流多情,似乎已经成为许多武林中人对楚留香的第一印象。
只有楚留香自己最清楚,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比谁都更无情。
没有什么人是真正喜欢孤独的,楚留香也不例外。只是终究还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让他完全放下戒备,任其闯入心底的世界肆意游荡。一旦她们接近了些,他潜意识中的反应始终都是离开,还不曾为谁改变过。
身份、距离、使命、责任……其实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只因为放手永远都比追逐要容易得多。而那些或温婉或奔放或倔强的女子,也都心甘情愿地放他走了,不曾挽留。
或许她们也很清楚,想留住这个风一般的男人实在太难──难到她们亦不愿去尝试。
所以盗帅依旧游戏人间,行踪飘渺。偶尔抬头,会不经意想起黑珍珠如湖水一般美丽的眼眸;琵琶公主银铃般的笑声;石绣云布裙下那双晶莹的玉足……只是淡淡惆怅之余,她们的轮廓却已经随着流水年华而逐渐模糊。
不过,楚留香终究也有他所无法舍弃的女人:那三个住在他船上,与他似兄妹似知己,又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暧昧的女子。所以,当她们三个一起离家出走的时候,他也只熬得半个月,就忍不住尾随──
去了山西,太原城外的无争山庄。
“你的孩子若再不出生,我看我干脆把船屋拆了,到你山脚下盖房子吧。”楚留香抬头望着稍远处的几个淡衫人影,苦笑一声,“这半年来,我已经是第三次往这里跑了。”
“香帅随时过来,在下都欢迎至极。不然,我也可以派两个厨子跟你回去,只是他们的手艺怕都不及宋姑娘一半。”
微风拂过,炭火小炉上窖藏的雪水渐沸。原随云唇角笑意淡淡,专注地低头沏茶。温盏、捻叶、倒水,他的每一道动作都优雅娴熟,看来赏心悦目。实在很难想像,此刻他眼前所看见的,不过是些模糊的影子罢了。
若论表面气质,原随云和楚留香其实颇为相像。两人脸上都习惯带着微笑,说话永远和颜悦色,似乎天大的事情也撼动不了他们分毫。只不过,同样是将自己藏得极深的人,原随云却是少年娶妻,而且即将成为人父。
算起来,这位无争山庄的少庄主,今年也才只有二十五岁。
楚留香二十五岁的时候,还在和无花七天七夜地拼酒,和南宫灵跳海里捉海龟烤了吃,吃到差点上吐下泻。
而胡铁花二十五岁的时候,正因为高亚男的“逼婚”满世界逃窜。
想到这里,楚留香就忍不住揉了揉鼻子:“蓉蓉说妊妇情绪不稳,容易哭、容易乱发脾气,所以坚持要带红袖和甜儿一起过来陪着……可是我怎么觉得,她们几人里面,最镇定自若的其实还是小离自己?”
“所谓太妊为能胎教,莫离颇是看重这些。”不徐不急地在茶盏点水,原随云略挑了挑眉,“何况,你能够想像她暴躁耍闹、迁怒于人的样子么?”
楚留香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叹道:“我只怕她哪天心情不好,又要给我煎药。”
原随云一怔,随即朗笑起来:“那碗解酒汤当真如此难喝?居然让你和胡兄都念叨至今。”
当年胡铁花承诺会在原随云婚宴上替他挡酒,之后也确实做到了。只是待大宴过了三日,宾客陆续散尽,他和楚留香却将人拉到后山竹林里,从窖中搬了二十多坛汾酒,谈天说地痛饮了一夜。
那时楚留香才知道,原来这个一直让人感觉有些捉摸不透的男子,喜悦时也会开怀畅饮,也会操琴酣歌、放浪形骸。
而第二天早上,当君莫离似笑非笑地将两大碗热腾腾黑糊糊,甚至还有点油亮发绿的东西端到他和胡铁花面前,他才发现,再如何温婉细致的女子也是会整人的──
而且下手半点不留情面。
那实在是他这辈子喝过最难喝的一碗“解酒汤”。虽然颇见成效,但入口又咸又苦又黏稠,似乎还带着一丝怪异无比的酸味。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看到汾酒,他的胃里就开始泛酸水。
舌尖似乎还能隐约尝到那恐怖的药味,楚留香连忙接过原随云递上的茶盏,啜了一口清香四溢的武夷大红袍,让那甘馥的味道充斥感官,半晌方才咽下,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轻轻搁下杯盏,他正要开口,耳中却突然听见几下断断续续、颇不协调的……琴音?
“自从知道有孕在身,怕耗神损及胎儿,莫离便不再钻研医术,也不再与我下棋。”仿佛是清楚看见他意外的表情,原随云笑了笑,“之前她时常作画怡情,但最近行动渐感不便,所以转而抚琴自娱。”
那边的亭子里,莫离正一边弹琴,一边与苏蓉蓉、李红袖还有宋甜儿低声说笑。宽大的淡色衣袍藏不住她明显隆起的小腹,而她眉眼间似乎有一丝难掩的飞扬之色,整个人看来容光焕发。
楚留香忍不住开始怀疑,苏蓉蓉根本就是在船上住得腻了,拿人当借口出来游玩的。
清了清喉咙,他开口问道:“小离手中那张琴似乎并非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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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随云微微颔首:“那是几年前我在临安购得,出自唐人张钺之手的韵罄。”
楚留香当年和无花私交甚好,无花的琴艺闻名天下,他自然也略懂一二,当下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冠古、韵罄并列张钺的传世之作,我也是闻名已久……”
那个聪敏又好学的女子医术、厨艺、武功样样不差,唯独弹琴却怎么听都像是在──
弹棉花。
“其实,这一个多月来莫离日日抚琴,比起以前已经略有长进了。”原随云神色自若地喝了一口茶,微笑道,“若香帅实在觉得可惜,稍晚些在下为你弹奏一曲吧。张琴坚清,音色激越而润,确实堪称琴中仙品。”
“你的琴声自然是不容错过的。”楚留香说着,突然似是想起什么,目光一闪,又侧头看了亭里那几个女子片刻,终于笑道,“小离看来很自得其乐的样子,我也就放心了。”
原随云眉心微微蹙起:“放心?”
“九州霸主纪平川的掌上明珠最近又在江湖闯荡了,不知原兄可曾听说?”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接着道,“这位纪大姑娘慧心巧思,命人制琴加以双层面板,音色更见沉古,绕梁不绝,所以被冠上‘玉女琴圣’的美名。”
“哦?”原随云淡淡一笑,似有讥诮之意,“盛唐雷氏早已有此制琴之法,只是一度失传而已。纪平川身为郑州大豪,门客无数,有人复用古法成功了也不奇怪。纪大姑娘要说是她创造,想来知道前朝记载之人,看在纪平川面子上便也张冠李戴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当年她心仪于你,公然言明是为你学琴,闹得江湖皆知。方才你说小离每日抚琴,我还有些担心,她是听了最近的传言才会如此。”
原随云略微挑眉:“自古无全才之人,莫离纵是知道了,又岂会为这种事烦恼?何况,她很明白我并不在意她不善音律。”
楚留香张口想说什么,却又突然顿住了。因为,此刻原随云脸上笑容依然温雅,却似乎多添了一丝说不清的意味深长。
楚留香自然清楚,当一个男人露出这样的笑容时,就代表有些事是外人不该过问的了。
那边琴声已经渐弱,他赶紧轻咳一声,正想借机转移话题,原随云却突然开口问道:“对了,那位纪大姑娘可还有说些什么?”
楚留香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她此举虽有示威之意,但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公然轻视小离的。”
“如此最好。否则的话──”原随云低头喝了一口茶,悠然说道,“若是九州霸主不再那么忙碌,也许就会多些时间,好好管教他那宝贝女儿?”
看着他一派淡漠的神情,楚留香不由苦笑一声:“倘若纪大姑娘早些见到你现在这模样,大概就不会费劲心机逞能了。听说她年前还搜罗能工巧匠,誓要造出传说中的木牛流马,纪平川已被弄得头痛不已。”
原随云笑了笑,突然从渣方里拈起一片叶瓣:“香帅也是懂茶之人,应该知道怎么鉴别此中优劣?”
不等楚留香回答,他已接着说了下去:“上好的岩茶入口甘润,生津持久,回味无穷,且叶片柔韧,捻之如缎。劣茶初闻时香气浓郁冲鼻,但片刻即散,茶汤苦涩,渣叶捻搓即碎烂如泥。”
楚留香不禁一笑,抬头望向那几个正朝这边走来的女子:“原兄的言下之意……”
“若是以茶喻人,莫离毫无疑问属于前者。但纵是不曾与她相识,难道我就会因此而喜欢那些浮香无实、不留余韵的劣品了么?”原随云淡淡说道,顺手将剩叶丢回渣方里,长身而起。
楚留香跟着起身,看见他迎上君莫离,伸手扶住了因为有孕在身,步履已微显蹒跚的她。而她亦是浅浅一笑便靠在他身上,放心将重量交给他承接。两人的动作默契自然,仿佛已毋需言语。
楚留香忍不住露出微笑,低声自语道:“余韵么……”
其实两人刚成亲时,他是有些担心的。毕竟,他们都还是那么年轻,在患难中建立的感情,并不一定可以在柴米油盐的平淡中维持下去。他的朋友极多,而貌合神离,甚至反目成仇的夫妻也已经看得太多。原随云和君莫离,却偏偏都是他极为欣赏的人。
可是如今转眼已过数载,每次来到无争山庄,迎接他的依然是两人相携的身影……也许,他们以后也确实就会这样,不离不弃,相伴过完一生。
这,岂非也是件值得期许的事?
抬头对上苏蓉蓉她们明亮的目光,楚留香的笑容也变得更加温暖愉悦,大步走了过去。
也许,正是因为生命中有这些人,有这些美好的希望,所以纵然时遇险恶,这世界对他来说还是如此可爱。
从来,就不曾改变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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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把之前一些小的bug都修了下,想了想,还是把这篇文的标签改到完结了。
虽然之后应该还会有一篇番外,但是会写到下一代,和原著剧情基本上就完全扯不上边了。所以,有兴趣的童鞋们可以月底再回来看看,不然的话,就算是结束在这里吧。
再次拜谢大家这些日子的鼓励和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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