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渐深,营地中只有两三顶帐篷还透出些许晕黄的微光。其中一顶的灯火格外明亮了些,印出帐中微动的剪影。
原随云和君莫离依然穿着一身金带束腰的白色丝袍,盘膝而坐。只不过,此刻他们身下都铺着柔软的兽皮,铜盏里也换上了昂贵的鲸油。
沙漠之王座下使者何等身份,自然是不会再用扮作琴师时的那些东西了。
在两人对面还坐着一个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汉,只是他此刻的坐姿,却奇异地给人一种矮小的感觉。一蓬大胡子掩不住他苍白的脸色,那双眼睛时不时瞥向帐篷角落,仿佛阴影中随时会扑出什么东西一样。
看见当初雄赳赳气昂昂的镖师变成眼前的惊弓之鸟,莫离也唯有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解了毒恢复了神智,当初中的迷术已不攻自破。只是,不管他那时到底看见了什么样的幻象,想必都极其狰狞可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难以忘却了。
“想不到,两位是沙漠之王的手下……”彭一虎沙哑开口,“在下也算是老江湖了,居然始终没看出。”
原随云笑了笑,淡淡问道:“很奇怪么?阁下应该知道,如今戈壁滩上所有的势力,都盯着阁下身上的东西。”
“你们──”彭一虎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把手放到了腰刀的刀柄上。
“你也不必紧张。”仿佛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得轻轻楚楚,原随云轻嗤了一声,“若要下手,我们何必等到现在。我不过是善意提醒阁下一句,莫要糊里糊涂为人作嫁衣裳。”
“什么意思?”
原随云冷笑一声,却不回答。看着彭一虎绷紧的神情,莫离暗暗叹了口气,开口道:“阁下不妨仔细想想,龟兹王二十年的根基,为何竟会轻易在数月中被人推翻?极乐之星如此重要的东西,他又为何会舍近求远,放在中原?”
“……”
“阁下也算是老江湖了,我家小主人一眼就看破的把戏,阁下真的看不出么?”她温声接着道。
“不、不会的!那宝藏是龟兹代代相传,只为复国平乱所用!既然平时不能用,龟兹王把钥匙藏在中原,又有什么不对?”
原来,所谓的极乐之星是这么个东西……这彭一虎果然是遭受大变而乱了心智,居然如此轻易就被套出话。莫离暗暗摇头,心里对彭家兄弟多了几分同情。
彭一虎脸上的肌肉抽动,那蓬虬须也跟着颤抖不止。他似乎张口欲言,但随即咬了咬牙,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反手就朝自己肩头刺落。
莫离一惊,还来不及制止,却看见寒芒闪过,竟有一件光华流转的物事从他肩头滑落,“噗”地掉在兽皮上。
灯火下,但见那赫然是一颗鸽蛋大小的金刚石,上面犹带血丝,散发出一种诡异动人的美。
莫离微微一震,却没有起身,只是转头去看原随云。也不知他是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此刻他仅挑了挑眉,脸上依然一片平静无波。
她轻咳一声,开口道:“果然是颗很美的金刚石。”
彭一虎却仿佛没听见她的话,抬手捂住伤口,愣愣地盯着那颗宝石,半晌方沙哑说道:“在下多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这颗极乐之星我是无力送到龟兹王面前了,两位若要尽管拿去。只是……只是我恳请两位,帮我替弟弟们报仇!”
原随云轻叹了一声:“原来阁下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惹上的人是谁。”
“谁?”
“石观音。”
彭一虎怔住了。
毒、迷术、诡智、武功高强的弟子……这一切本和石观音的种种传说相符。只是此刻原随云如此轻易地说出来,却反而让人不敢贸然相信。
“她、她竟在大漠?但龟兹国的机密要事,她又是如何得知?此次我等从洛阳护送极乐之星到此,一切都是龟兹王的近臣亲自在暗中联系,又怎么会……”
原随云的手指微微动了下,然而开口时,声音却仍然清冷无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能够知道的,石观音自然也能知道。”
彭一虎的喃喃低语嘎然而止。他沉默半晌,突然一咬牙站起身来,掉头就走。
“站住!”莫离尚来不及出声,原随云已经低声喝止,“你就这么想去送死?”
“我──”
“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有两个女人,是男人绝对不能见的。”
水母阴姬武功冠绝天下,石观音狠辣世所无匹。然而江湖中人对石观音的畏惧,甚至尤在阴姬之上。只因为,男人见到阴姬不过是死,见了石观音,却很可能生不如死!
莫离望着彭一虎微微颤抖的背影,心中不忍,温声开口:“其实,你又何必如此?龟兹的这次政变牵连广阔,石观音未必讨得了好处。更何况,你还有一个弟弟尚在昏迷之中。难道你……”
“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他?”彭一虎突然转过身来,沙哑吼道,“他和五弟都劝过我,说这笔买卖太冒风险,让我别接。是我被猪油蒙了心……如今五弟死了,七弟也瞎了!是我累他成了个废人,你倒说说,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他?”
“所以你就要一死了之?”莫离忍不住脱口而出,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你这个大哥,也未免当得太窝囊!”
彭一虎似乎微微一噎。然而莫离不等他开口,已经冷声接着说道:“师旷生而无目,却为一代宗师,论琴辩治;孙膑痛失髌骨后指点江山,计杀庞涓,大败魏军。阁下面对二位先贤,可也敢称呼一声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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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你虽然失去了三个兄弟,但彭云镖局毕竟还剩下四个当家。何况令弟尚未苏醒,你便已将他归为无用之人,不嫌太早了么?”莫离说着,微微放缓了语气,“眼下究竟该怎么做,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一时帐内寂静无声,只听见彭一虎粗浅的呼吸隐隐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
突然,灯盏火苗“啪”地爆了一下,却见他浑身一震,突然躬身对两人深深施了一礼,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出帐外。那沉闷的脚步声踩在沙地,一路朝着彭七虎所在的帐篷去了。
莫离望着犹自微动的帐帏,轻叹了一声:“但愿他不会又一时冲动,要去找石观音拼命……”
“不会。七虎之中,以彭一虎武功最高,又是彭云的长子。只要他回到中原,彭云镖局仍有机会重振雄风,否则,却很可能一蹶不振。”原随云静静回答,“这些他不会不知道,刚才也只是一时血气上涌罢了。”
他顿了顿,唇角微微扬起,又接着道:“不过,莫离倒是鲜少如此激动。”
听见他语气中难言的那一丝微妙,她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油灯下他更显寂寞的双眼。片刻,才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他日若有人评说不晓音律者,必为茹毛饮血的粗鲁之辈,难道你不会为我反驳么?”
原随云沉默了片刻,唇角的弧度渐渐扩大,终是朗笑一声,捏了捏她的手,道:“好,他日若有人如此说,我必也诘问一句,安敢称五柳先生为茹毛饮血之辈?”
莫离会心而笑,但随即瞥见仍静静躺在地上的极乐之星,心底顿时一沉,脸色又转为凝重。她起身轻轻拈起那块沾血的宝石,回头问道:“彭一虎丢给我们这颗烫手的山芋,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确实只是普通的宝石么?”
拭去宝石上的血迹,莫离借着灯火反复端详了片刻,随后将它放入原随云手中:“我瞧不出什么,不过这金刚石确实光华耀眼……随云,你摸一下,表面可有什么异常的刻痕,是我错过了?”
他接了过来,在掌中把玩片刻,缓缓摇头。
莫离不由地叹息一声:“果然只是龟兹王故弄玄虚。可怜那彭氏兄弟真以为身携无价之宝,竟割肉附骨藏之。”
原随云淡淡笑了笑:“若真要凭借这么一块普通的金刚石去开启一个足够举兵起事的宝藏,只怕龟兹早已亡国多年。不过,如今倒是可以肯定,札木合的力量已经搀和其中。”
“为什么?”
“极乐之星既然是这么个东西,龟兹王应该早就别有策划。在这戈壁滩上,札木合如此受人忌惮,并不是因为他的武功真有多强,而是因为他手下的兵力。”
莫离微微动容:“兵力?”
原随云沉静颔首:“札木合号称骠骑千余,如今他虽暴毙,但因生前素来宽待属下,继续追随他儿子的人仍有大半。而沙漠地带气候恶劣,地势又平坦开阔,若两军交锋,怎么也都要依靠轻骑。”
“所以,不论这千余骑加入哪边,对那一方都极其有利。”
“正是如此。”他微微一笑,沉吟片刻后,随手将极乐之星抛置一边,“我们先到延城再做打算吧。如今局势仍有诸多不明,不宜轻举妄动。”
莫离轻应了一声。细细理来,龟兹王、叛臣、石观音和沙漠之王四股势力之间暗流汹涌,确实只能静观其变了。
“莫离,”原随云将她揽进怀中,把玩着她的手指,浅浅一笑:“好久没有下默棋了,陪我对上几局可好?”
知道他是想借此转移心思,她点了点头,顺手熄灭了油灯,舒适地倚靠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好。”
根据《晋书》记载,龟兹国都延城“中有佛塔庙千所。王宫壮丽,焕若神居”。当初莫离翻阅时不过一笑置之,但如今身临其境,才发现这描述其实并没有太过夸大。
龟兹国民尚佛,城内四处香火鼎盛,而各色商旅也骆驿不绝。数月前的那场政变似乎并没有带来太多骚动,除了街上随处可见武士巡逻之外,一切都显得十分平静。
也许是因为石观音已经得知极乐之星到了“沙漠之王”手里,商队这一路到延城走得异常平安。甚至,当彭家兄弟动身回中原时,原随云派人暗中跟随,也没遇见任何凶险。似乎所有搅入此局的人,已经将他二人视为弃卒,懒得理会。
这一日午后的日头毒辣,莫离略感燥意,便待在了房中静心练功。在榻上盘起莲花坐,感受真气行走全身,正逐渐进入冥想状态,突然听见屋顶上似有极微的足音落下。
她心头一动,睁开了眼睛。还未来得及站起,窗外掠过衣袂之声,已有数人赶到。
“阁下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一见?”原随云低沉的嗓音响起。
只听有人低叱了一声,随后响鞭带着尖锐的风声破空,嘶嘶如蛇群出动,听得莫离微微蹙眉。
“哼!就凭你这暗器,也想──哎哟!”
便听见顶上瓦片一阵咯啦作响,那人已经惊呼着落入院中。
莫离忍不住抿嘴一笑。原随云并不常用暗器,但他听风辨位之能远超常人,只要对方在动,还真少有打不中的。
“贵客来访,陋居蓬荜生辉。只是不知阁下为何有门不入,却非要走屋顶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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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到处自称我属下吗?你管我是走门还是走屋顶!”来人似乎心有余悸,声音里染上了一丝气急败坏。
莫离心中一动,打开门走了出去。但见原随云双手背负,闲适站在廊下。在他对面,却站着一个高挑削瘦的少年。
少年一身黑衣,黑靴黑斗篷,就连手中长鞭也是漆黑,站在毒辣辣的日头下分外扎眼。他的五官极其俊秀,目若寒星,薄唇紧抿。只是此刻那张苍白冷漠的脸上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红晕,听见莫离的脚步声,锐利的目光立刻狠狠朝她身上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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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说这里提到的几个历史人物。
师旷,字子野,晋国人,据说生来失明(也有说是为了专心习乐自己熏瞎的),以精通音律闻名于世。但他了不起的地方不止于此。师旷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便是当晋平公问及七十岁想学东西,是否太晚时,师旷回答:“何不炳烛乎?”
孙膑的故事相信不必多说,围魏救赵,写下孙膑兵法,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之前更新时太累,居然把孙膑兵法错打成了孙子兵法,特此致歉。《汉书?艺文志》记载:“兵权谋家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图九卷”,此为孙子兵法。而孙膑兵法当时称为《齐孙子》,“八十九篇,图四卷”。两者完全不同,感谢长天一月童鞋指正)
五柳先生是陶渊明的自号。昭明太子萧统在《陶渊明传》曰:“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当然一种说法是陶渊明其实精通音律,酒后抚无弦琴不过是一种意境上的追求,不是他不会弹琴。不过更多人还是认为这位诗文大家不通音律,因此在这里被小原借来调侃莫离一把。
呼,写到这里,总算要和原著的剧情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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