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1)
陈瑞在春天时被传召回了东都,拜谒新皇。
暖流拂面,夹杂着仿佛有花香,陈瑞不禁想,东都的桃花杏花必定绚烂漫天了。
封旭虽没有亲自来迎,但还是派遣了文武百官出城五里相迎,这已是新帝登基以来前所未有的礼遇和恩典,净水泼洒的道路在两边盘金的龙旗,点睛一色是天空一样的蔚蓝。封旭亲自到了大陈宫的朝阳门外迎接陈瑞,春日下连绵的明黄色琉璃瓦,在褚色的宫墙上飞跃延伸。从远而近,延展到高大的朱红,城楼上飘着仍旧是一色蓝睛的龙旗。
陈瑞想,已经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摄政王虽未登位,但已住进了钦勤殿。倒是正经的天子其渊,只随着晋封至太妃的生母,住在偏殿。
当年极尽宏丽工巧的的陈宫并未改变什么,可那种欢愉奢靡如一蓬硕大毒艳的食人花的气息,却不见了。陈瑞细细看时在,铺砌的云母、凉波银与销金玉等种种宝饰,都已撤去了。仿佛原本的奢华被付之一炬,在焦土上生出的一座新城。气象恢宏壮丽,然而陈瑞还是忍不住思念起那海蜃楼台般的靡丽。
当夜,便大设酒宴,盏盏霓灯,一派丝竹奏乐,歌舞升平的风光。是新皇登基以来,勤俭几乎到了严苛地步的摄政王,第一次奢华。
被封旭紧紧拉拢住的杜钧梁,一直在陈瑞的耳边称赞着摄政王的贤德。陈瑞端着酒盅,薄薄的青酒在盅内打着转,几丝烟雾飘忽过眼眸。
毫无目的地望着,也同杜钧梁谈上两句,清清淡淡,态度俨然。
一句也没有问起杜江的死因。
仿佛看出了陈瑞风尘仆仆的疲倦,封旭亲自引着陈瑞进了烟波碧水阁。
春日的烟波碧水阁,面临的玉湖荷花刚刚打了苞,春末的风,慵懒惯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荷叶摇曳,沙沙沙沙,成了大片大片的翠涛。虽未来得及绽放,但泊泊淌出芳香却将殿内荡涤干净。
陈瑞惶恐揖礼道:“太賛越了,王爷。臣还是住在贤良祠好了,十数年来,已经习惯了。”
封旭上前搀住他,笑得极为温和:“你对本王好比恩师,没有那么多说法。”
语气柔软,极白皙的肤色在灯光下浮起一层浅绯,挑起的眼幽蓝好似海水,幽幽的一层光,仿佛将当年所有的事都化为玉帛的模样。
陈瑞心里却不禁一寒。
烟波碧水阁的床,茵绣锦褥太过柔软,也太过寒凉,陈瑞辗转反侧,时至午夜方迷迷蒙蒙睡下,却突地听到一阵歌声。
……绿水本无忧……
陈瑞心中巨震,披衣下床,将对着玉湖的窗打门,外面的风不大,从这里望出去整个湖泊闪着深夜寂静的星光,哀婉的歌声仿若无眠的春蝉,在夜色中纺起了纱,垂下细微的呻吟。
……因风皱面……
值夜的小内侍忙殷勤的端茶上水,笑道:“吵着大人了?那是杜太妃娘娘,自从先帝爷驾崩后,”说着暧昧的指了指脑子:“这里就不大好使了,整日里就会唱这一首歌。”
陈瑞眼从他身上滑过,无甚痕迹。
翻身假意睡去,待众人都不觉察时,翻窗溜了出去。
长夜深了,陈瑞信步而行,循着歌声七弯八转穿花拂柳而过,微凉的露水随着青嫩叶,沾在身上,渐渐寒入骨。
最僻静的位置一个锦衣女子坐在花间,十指弄琴,细抹慢挑,和着一丝半缕的歌声在夜风中飘:“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奇异陡转的音调,让陈瑞也不由地听住了。
女子察觉有人时,抚琴的手便缓缓的止了。
“太妃。”陈瑞走到她身侧开口道:“您这首曲子,臣下极熟悉。”
杜铭溪起身,笑道:“这曲子是有个人,新近教我的。”
陈瑞还是在杜铭溪幼时见过,今日细细看着她,已是另一番模样。如玉脸孔,三分柔三分傲,还有隐在眼底最深处的三分阴寒。
绝不疯癫。
她定定也望住陈瑞,缓缓伸出手:“那人就在玉湖底的地牢里。”
皓白的手腕在金丝银绣的锦服之下愈发的显露的纤瘦,陈瑞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花丛之中,暗影幢幢,落到地上便是重重的黑,满院花叶中,隐隐可见一块巨大石板。
杜铭溪笑道:“你放心,侍卫都比我迷晕了。”
陈瑞掀起了青石板,顺着乌黑阶梯走下去。甬道极长,墙壁上嵌着连绵的灯火,照亮青石阶梯,盘旋而下,脚上的软底鞋在寂静中毫无声息。越走越深时,几乎可以听到水声哗哗,就仿佛幼时坐船,悠悠地晃动,微微的,说不出地异样。
路总会到尽出,转角处有更亮的灯火,陈瑞一步步走过去了。转过去时,透过一列精钢的栏杆,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最先入眼的是牢笼里三面垂挂的白绫,绫上绣着密密的金色梵字经文,御用的黄缎织金勾勒的五色梵字,烛影摇动时流光溢彩,仿佛交织的咒语,让人看了心悸。
陈瑞认得,那是陀罗经被,由活佛进贡,皇帝死后金匮中必备之物。每一幅都由活佛念过经、持过咒,名贵非凡。然而,这么整整垂挂三面墙,却从未见过。
呼吸中,仿佛是什么腐烂了,又被浓重的香味所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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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瑞忽然若有所感,目光向阴影处再看,霎时了然。
立起水晶棺中,闪闪流动的水银交错在其中的尸首上,日月蟠龙玄色袍服中,他的眼阖着,他的脸轻轻的垂着,凝固在脸上的神色仍旧如生时。
封荣……
陈瑞惊得一退,恰在此时,灯芯摇了摇,悠悠的光芒里跳出封荣合在身前的手,几截已腐烂出白白的人骨。
水银镇的再好,若没有冰,尸体终究开始腐烂。
棺旁红玛瑙巨大香炉了,香烟滚滚,味似雪梨,掺著些苦。那香料还是陈瑞不久前贡上的,波斯薄如蝉蚕的“瑞龙脑”。也不知焚了多少的分量,波浪一般不停的涌动,可终究遮不住的腐臭。
棺椁的对面,牢笼内唯一的光亮,一盏八角纸灯,香墨穿着碧色脏旧的裙,席地倚在墙上,似睡的极熟,双腕上扣着精钢的锁链。瑞脑香雾堆云叠雪,勾勒出枯黄的面容。
她变得衰老了。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那带着奇异穆燕音调的歌声蓦然从陈瑞的脑海中跑出来。大漠浩瀚,犹如无际,黄沙下掩埋着无数的残骸,从无人知晓。
记忆中,他也是循着这歌声,找到了执意私逃,却被困在黄沙中整整七个日夜的女人。
那歌声,是她寂寞时,缠着穆燕的盲歌者学会,转译过来,却仍带着穆燕特有的奇异音调。
流干了血的飞天在她的脚下,她脸扭着冲着风吹来的方向,没有了琴只是用单调的鼻音在缓慢的唱,轻抖的眼睫仿佛也是被风吹抚过的痕迹,血迹干涸在她的唇边,绽放如花。
彼岸芬夜繁花,犹似昨日,却已是隔世迢遥。
陈瑞没有再看,转身出了地牢。
杜铭溪还守在花荫中,见他出来后,疾奔几步贴在陈瑞身上,眼里窜起了一种明亮到了锋利的光芒:“怎么样?”
陈瑞心底沉了一下,退开一步,低声道:“太妃娘娘什么意思?”
“我不敢进去,我受不了见到万岁的尸体就这样腐烂在地牢中!”杜铭溪眼渐渐迷茫起来:“那个女人也受不了吧?多奇怪,她一面害死了万岁,一面却为他的死悲痛欲绝……”
他嘴角挑起来的笑意,摇摇头才说:“无恙。”
含糊的两个字更让杜铭溪茫然若失,她慢慢转开身,仿佛自言自语的喃喃道:“怎么会无恙呢?万岁那么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在那么肮脏的地方腐烂?!”
一面走,小小的水珠,滴落在脸上,剔透明亮的一颗,滑至唇际,咸淡而苦涩:“那年万岁就躺在我的膝盖上,垂眼时,桃花一样……他问我……为什么不开心?”
暮色远远看到一树桃花初绽,混成一团暗红,灰锈一般。
她突地揪紧了自己锦绣的绸袖,血脉在指下灼痛。为什么那么痛,痛的她锥心裂骨!
“我到现在也分不清万岁说的是谁,是杜子溪,还是佟香墨,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受不了让万岁跟那个女人日日夜夜的在一起,所以,将军请杀了她吧!对你们都是解脱,不是吗?!”
杜铭溪径自走了,树见的枝叶划过面颊,发髻,也觉不出疼痛。妆容散乱,鬓乱钗斜,他们都认为她疯了,也许是真的,她早就疯了。
十天后,陈瑞奏请,离开东都回漠北。
在钦勤殿中,陈瑞与封旭跪别的时候,陈启和杜钧梁正站在御案的两侧,展开一卷画轴。
封旭让他了看了巨幅长卷,殷翠的土地,蔚蓝的河流,那是修改渭河的流向,打通一条运河的图纸。
北粮南调。
陈瑞想,他果真是一个贤明天子,苍生的福祉。
离开东都的时候,在东都的官道上与几乘装饰华美的油壁轻车狭路相逢,在得知是陈瑞队伍时,率先避让到了一旁。
陈瑞骑在马上,经过居中一辆时。风过起那车帷,素纱翻飞,抖落几余簌簌金簪光华,露出一张莫名熟悉的秀靥,不过惊鸿一瞥之间,已是让人目眩神迷的美丽。
却不知道为何,有什么地方很像那个肤色如金的女人……
路旁枝上点点绿意仍如新时,桃花却凋残了。
半个月后,陈瑞的队伍按例在平洲驻驿,他告诉属下以避暑为名,停留在此处,然后一个人再次潜回东都。
一个月后的东都正步入是夏中,运河工程已在进行,他潜在运送木料的船上,三天三夜方混进了皇宫。
那一日,下着雨,地上积着牡丹花瓣,沾著泥水,仿佛一团冷火,他记得那是御苑的珍品,名唤“火炼金”。夏日里这样的天气,不由叫人觉得微微的凉寒,可是,大陈宫似乎总是这么的寒凉。
打昏了送饭的内侍,在风帽蒙着头,进入了玉湖地牢。常年随身带着的,是一把东穆燕王赠送的绝世宝刀,沿刀纹排列有半月形模样花纹,得名“半月”。而此时,向来切金断玉的半月在火星四溅中,连砍开五个碗口粗的精钢栏杆后,迸裂了一个豁口。
笼内的棺椁里的封荣,大半个尸身都腐烂了,再浓重的瑞脑也掩不住让人呕吐的味道。
“香墨!”
陈瑞将蒙在头上的风帽拿掉。
“陈瑞……”
坐在地上的香墨抬起头,似仍不清醒,极慢极缓,对上陈瑞的黑眸。
不分昼夜的地牢,彻夜长明的烛光亮在那儿,她干枯杂草一样的发散落一地,浓得化不开的恶臭中,微微一笑。
此时此刻此地,一直一直,浮现在陈瑞脑海里的是过去的时光,在贤良祠里,那个满天飞雪的夜晚,她流泪着说:你欠那个孩子!
白光一闪,狰狞地吞没了青色的烛火,漆黑一片中,寒晃晃的刀光劈空而来,停在香墨的颈侧,映亮了她的眼眸。
陈瑞沙哑着声音说:“让我帮你解脱吧!”
“不!”她仰起头,语意坚决。颈项沐浴着半月的光华,分外优美,活像是枯白的骨:“我要活下去。”
“即便是这种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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