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外廊下,卫氏蓬头圬面地跪在那里,身上负了荆条,根根勒进皮肉里,血水浸透衣衫,看上去甚为可怖。见白大少爷迈出门来,卫氏苍白着脸匍匐上前将他拦住,哑着声哭道:“大少爷,我知错了,我向你负荆请罪……只望你放过小昙和小凨,不要为难他们……他们终究是你的弟弟,也从未起过害你的心思,一切都是我私自为之,与他们毫无干系!你要杀我打我折磨我,我绝无半点怨言,只求你能放过我的孩子们……求你……”说罢便哭着重重将头磕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很快额头便见了淤血。
白大少爷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不成人形的卫氏,唇角勾起一丝哂笑:“亏你能找到荆条这东西……也罢,你在这里冲我磕一百个头,我就放过你儿子们。”
卫氏听了此言,愈发磕得积极,“嗵、嗵”声如同闷鼓,直敲得旁边在场之人也不由得生了恻隐之心。
卫氏昏头昏脑地实实在在磕够了一百个头,带着凄切与哀求地叫了声“大少爷……”,抬起眼来看时面前却早已不见了他,丝毫未曾察觉他是几时离去的。
白大少爷迈出垂花门,见白二少爷立在那里,倒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快就做出决定一般,走至面前,兄弟两个面对面站了,白大少爷在白二少爷脸上盯了一阵,良久方道:“你打算让这个家恢复到几成?”
“大哥想让我恢复到几成?”
“我看现在这样就挺好,”白大少爷哂笑,“名利不但迷人眼,更蒙人心,光复了家业,一切就又回到了从前,心怀鬼胎的仍旧心怀鬼胎,视财如命的仍旧视财如命,倒的确是什么都不缺了,只欠个家味儿,你若喜欢那样的家,我也不拦你,你若还想过那样重担压身、为别人而活的日子,也与我没有半点干系,只是莫要想着替你母亲翻盘,你了解我,我能让的只有这么多,她的下场是她应得的,若是奢求不属于她的东西,莫怪我下一次不再手软。”
白二少爷沉默半晌,忽而笑了笑:“‘她’不喜欢太过犀利的人,你若想同她好生过一辈子,趁早学着收收锋芒。”
“不劳你操心,若我无法让她中意任何一种状态的我,那是我无能,不是她挑剔。”白大少爷傲然地道。
白二少爷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方淡淡开口:“大哥这一去,还留在藿城么?”
“看那丫头的意思,”白大少爷提起罗扇,唇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白二少爷就移开了目光,“她愿留,我就同她落地生根,她愿走,我就带她天涯海角,从此后,这里就不再是我白沐云的家,我的家只有一个,那丫头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说至此处,白大少爷探手入怀,将白家的府印掏出来丢给白二少爷,“这不值钱的玩意儿就交给你了——还是那句话,别想着利用这东西替你母亲翻盘,哪怕我从白家族谱上除了名,一样有的是办法让你母子三个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白二少爷没有应声,只将府印收了,抬眼望向已沉入天际的夕阳,良久才轻声地道:“大哥,我从未后悔过有你这样的兄长……我的行事……皆是在模仿你,可惜,模仿得很失败。”
“天下只有一个白沐云,”白大少爷看着他,“天下也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昙花公子。你并未失败,你做白沐昙做得很成功,只是做白沐云么,比起我来还差了一点点。”
白二少爷笑起来,如同夜昙盛绽,淡极处却是艳绝天下、万物失色:“大哥保重,好生待大嫂,也莫要让她用好吃好喝过早地把你养发了福。”
白大少爷亦笑起来:“那头小吃货,只怕未把我养胖自己就先胖成了小肉球——你给我趁早把她忘了,否则我把你也赶去塞外,同卫天阶那小子天天喝西北风吃黄沙土去!”
“你管得住我说什么,还管得住我想什么不成?”白二少爷垂眸浅笑,“我已另有了意中人,你可以放心了。”
“哦?谁?”白大少爷倒真有些好奇。
白二少爷抬起眼来看他,眸底是难得一见的促狭:“回去问大嫂罢,她也曾心心念念想要跟那人离开白府远走高飞的。”
白大少爷哼笑了一声:“难不成那人还男女通杀?!”笑罢深深盯了白二少爷一眼,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保重,沐昙。”
“保重,大哥。”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隐入夜色,一颗极亮的星早早露出了头来,像是一枚闪烁的句点,给刚刚过去的漫漫长日做了收尾,明天许就是另一部生活的开篇,每个人都将展开自己新的故事,谁都不是生活的配角,重要的是,你要怎样将自己的角色演绎得有血有肉,无怨无悔。
黎清雨的案子一共审了三天,原本因造谣的罪名立的案,但是白大老爷又提供了花了很长时间和人力物力精力搜集到的黎清雨几次下杀手想要谋害自己两个儿子的零碎罪证,眼下已一无所有的黎清雨对任钦差和藿城知府衙门来说已经完全没了任何的利用价值,所以这件案子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很快就定审结案,判黎清雨入狱服刑三十年,并从黎家仅存的财产中抽取若干银两支付其对白家造成的各种损失,于是清算到最后,黎家剩下的钱财也就仅够在藿城的中下等平民区购买小小一套四合院用以安身立命的,好在他们同白家一样,还有祖田数百亩可供维持生计,却又因家中没有了男主人,没过几个月就分崩离析,又过了两三年,河东黎氏就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中,再也寻不到后代踪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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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府抄家的事也没能被人按下,定罪公布之后一夕之间传遍了整个河东,白氏宗族的族长和长老们齐齐涌进了白家祖宅兴师问罪,因白家所犯之事实在是给白氏一族抹了大黑,经族长、长老及族中各脉各支所派出的代表人物开会商议之后,对白家做出了相当严重的处罚:剥夺其祖田、祖产和祖宅归为宗族公有,只留宗祠家庙,责白老太爷吃斋茹素至寿终正寝,责白老太太入家庙清修,除逢年过节可回家探亲祭祖之外,平日不许踏出庙门半步,责白大老爷、白二老爷兄弟看守白氏祖坟十年,除逢年过节不得擅离,责白大少爷、白二少爷和白三少爷,每年至少向宗族上缴千两纹银以抵过失,每人缴够十万两方可两清。
白大太太卫氏,原应依族规杖毙,但宗族在与白二少爷协商之后,同意其用御贡食方换卫氏免去死罪,食方交由宗族共享,自此白氏旁支渐兴,卫氏终身禁足于家庙,至死不得出门半步。
白二太太陈氏与白二老爷立书和离,白大老爷一干妾室因属白府财产,全部由衙门统一发落,有家世好的及时赎回自家女儿,后另行嫁人,因还是完璧,倒也有几个婚姻和睦的,不消细说。
白大少爷在宗族做出处罚决定的当日便一次性地将那十万两“抵罪金”交清了,后来听说白二少爷也交了二十万两给他自己和白三少爷清了“债”——自然也是用私房钱填补的,生在那样利益至上关系复杂的家庭里,谁还能没有点用以退步和自保的私产呢?
所以……据大叔哥云彻所说的、拥有私房钱最多的白大老爷也充分利用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这个真理,用两间月盈利上千两的铺子做交换,给自己和白二老爷免去了守祖坟十年的惩罚——铺子是挂名在莫如是娘家哥哥也就是白大少爷的娘舅名下的,所以不在官府抄没之列。而后又在藿城外青山绿水风景秀丽的一处地方买下了一套院子,将白老太爷接了进去住下,又买了十来个丫头婆子和小厮伺候着老爷子,另置了百亩良田,包租给附近的农人,每年只靠收租便能不错地维持生计。
白二少爷皇家商会理事长的头衔因白府抄家一事被摘掉了,如今落得个一身轻闲。白三少爷养好伤后又带着鹰子回了书院念书,在他想来,若自己能考上个一官半职,宗族那边碍于情面也会将他的母亲从家庙里放出来,到时候他白沐云一介平民的身份又如何能与他这当官的作对呢?
黎清清被白大少爷从官府手中买回来之后并没能在藿城多留几日,很快她就被转手卖到了遥远的南疆去,南疆有很多的异族族群,多数是未经开化的蛮夷,有着各自匪夷所思的宗教信仰,她就那么巧不巧地被卖进了最奇特的一个族群,这个族群供奉神女,每一代的神女都是从外面抢来或是从本族中挑选出来的最漂亮的女子,于是经过吞毒、洗骨、换肤等邪异又残忍的繁杂步骤洗礼之后,黎清清以藿城第一美人的容貌当之无愧地成为了这个异族新一代的神女。
只是……这个神女远不似中原人印象中的圣洁纯贞,这个异族的神女,肩负着壮大种族的重任,在每月一次的盛大祭祀仪式上,当着全族人的面与被挑选出来的、每次都不同的男子“神圣地”结合,直到她怀上“神子”并将之诞下,然后呢……就开始第二轮的怀子过程,周而复始,直到她再也生不出孩子为止。
这样的祭祀仪式对于异族人来说也许并没什么,但是对于黎清清这样深受礼教教化的中原人……如此的过程只怕是天下间最难忍受的羞辱吧。
白大少爷向来不会无的放矢,所以关于是谁下毒将他毒疯的事,他其实早有推断:自他明白了人心险恶时起,就再也未吃过一口白府单做给他的饭菜,未疯之前,他的一日三餐几乎都在外头食用,即便回家去吃,也是同众人一起用饭时才入口,而白府大厨房单给他做的伙食,他都让人倒掉一口也未食用。所以,那时他真正入过口的、别人给他做的食物,就只有同黎清清谈婚论嫁期间,由她做给他的汤和点心。
报复可以不论早晚,白大少爷慢悠悠地最后一个处置了黎清清,选择了这么一种最适合她、最能折磨到她这类人的方式将她脱了手,卖之得银三两三。
罗扇把自己的香喷喷小吃铺给了她这具肉身的父母赵大诚夫妇经营,虽然他们曾经为了儿子想要害死她这个已经“表里不一”的女儿,但她毕竟是雀占了鸠巢才得以续命、才得已认识了这个时代、这么多对她的新生命有着各种不同意义的人的,所以就权当是她向他们购买这具肉体的出资了,认真说起来她好像还是占着便宜的呢。
把香喷喷小吃铺送出去的另一个原因,是罗扇已决定要同白大少爷和大叔哥离开藿城,去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新的地方叫文安,是座比藿城还要繁华的商业重城,在这里没有人知道白沐云是谁,他们可以像其他的普通人一样平凡又简单地过活,罗扇虽然喜欢安静,但她并不孤僻,事实上她更喜欢多交些这个时代的朋友,所以隐居山林从来不是她的首选,她热爱生活,喜欢青山绿水也一样喜欢车水马龙,她本就是一市井俗人,爱钱爱利更爱吃,向往着在家长里短中融入异世岁月,在时过境迁中品尝生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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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离开藿城的那天,白大老爷到城门外送行——白大少爷原是希望白大老爷同他们一起走的,只是白大老爷却说:“你个混蛋儿子甭想让老子再继续给你的儿子穷操心去!老子好容易卸了一身担子,正打算尽情儿享受呢,赶紧着,带着云彻有多远滚多远!”
罗扇从马车上下来给自己的公公磕头,听见他温柔性感的声音响在头顶:“云儿能娶你为妻,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他那母亲在九天之上必也欣慰了。望你二人自此后相扶相持,不离不弃,茫茫宇宙洪荒,荏苒时空千年,彼此能相遇相知,当永生珍惜缘分。”
罗扇闻言微怔,抬起头来望向白大老爷,恰逢秋风乍起,长发遮了他半边面孔,只露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在外,轻轻地冲着她眨了眨眼。
直到马车已飞奔在了大路上时,罗扇还未曾从那刹那惊艳中回过魂儿来:天地失色算什么?他站在那里,天地已不存在。
这样的男子,也许生来就注定了不会有美满的婚姻和平坦的人生,这世界对于美丽既宽容又苛刻,要想不受伤害,只能身处凡世间,心在红尘外。
路上,白大少爷想起白二少爷所说的“意中人”,便问罗扇知不知道是谁,罗扇挠了半天头也想不出答案,只好胡乱说了个就是住在白府外庄隔壁村子大槐树下三间瓦房里的妖娆村花刘玉凤,白大少爷就没理她。
后来当罗扇他们在文安城安顿下来不久,收到了来自白家的一些零零散散的消息,比如白三少爷秋闱得中,比如白二老爷剃发出家,比如白大老爷拐跑了白二少爷去云游四海,渐渐地浮华散尽粉彩皆褪,只剩下清清淡淡的两三笔水墨丹青,在岁月的曲水里化作一盏流觞。
罗扇那天突然醒悟了过来:白二少爷所说的“意中人”、也是她曾心心念念地想要跟着离开白府远走高飞的——不就是“自由”嘛!没有任何负担,放下所有虚伪,只做自己,真实并痛快地活着——他得到了,她也得到了,他会很快乐,她也很快乐。
吃得好睡得香,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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